崇祯十四年。
七月十二日。
松锦之战明清双方主力交锋的第十八天。
河南,开封府。
郾城。
郾城地处开封府西南,已经位于河南中部。
自十二年初,杞县民变,万民军兵起之后。
郾城四周常常能见兵戈战事,甚至几度遭遇乱军围城。
城内百姓官兵彼此扶持,齐心协力终是守下了城池,未使郾城沦陷。
不过自从十三年,汉中军兵进开封之后,兵祸也为之休止。
但是现如今,战乱又起,兵祸再现。
前些时日,北面的临颍县内闹出了一桩祸事。
这些年来,光景不好,虽然没有蝗灾,旱灾稍微缓解了一些。
收成虽然比起去年好了一点,但是朝廷今年又再度加派,如此哪里还能交出更多的钱粮?
要是真把钱粮如数交上,只怕是一家老小都难以活过这个冬天。
乡下村里为了求活度日,卖儿卖女者数不胜数。
这样的事情,就在郾城发生了不少。
往常大户人家,这个时候常常趁机低买高卖,占田占地,买奴收婢。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年那些大户地主开的价格高了不少,甚至态度也很缓和,有商有量了起来。
很多地方,甚至地主大户还自发的捐献钱粮,施粥放粮。
虽然不多,但是好歹也能缓解一时之急。
那些地主大户也没有了往常盛气凌人。
市井乡邻之间有传闻。
这些大户人家之所以态度转变,很大程度都是因为如今在南直隶闹得沸沸扬扬的万民军。
万民军打破城池,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把城中的大户地主,官绅士人都抓起来,公开审问。
若是恶贯满盈,横行乡里的,尽数诛杀。
若是乐善好施,与邻为善的,只是没收一部分的财产,其余的仍然交还。
就是毁誉参半,好歹也是保全族人性命。
不少的百姓也因此感念起了万民军。
临颍县的祸事,还是祸在了催收上。
听说朝廷又在用兵,辽东的建奴又打了过来。
朝廷调集九边的精锐尽数援辽,和建奴打的难分难解。
如今传来的消息,官兵在前线可以说是打出了气势,捷报确实传来了不少。
但是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好。
并不是朝廷打胜了仗不好。
而是朝廷打仗不好。
战事一起,朝廷又要加派。
年年加派,月月催收,哪家哪户能够支撑的下去啊。
中产之家成了贫穷之家,贫穷之家成了困苦之家,穷困潦倒,难以为继。
只能是背井离乡,逃亡他地苟且讨生。
故土难离,人离乡贱啊。
临颍县内闹出的那一桩祸事,就是祸在了催收之上。
催收的衙役收不到税,便要被上官责罚。
在连番催促之后不能将税赋手上,催收的衙役大为恼怒,当下锁拿了几家作为典型想要返回县衙交差。
但是在离去的路上却被其亲友族人挡住,不肯放他们离去。
衙役们大为火光,与这些挡路的人吵嚷了起来。
推搡之间,不知道谁提了一句李岩,说了信王万民军云云。
场面为之一静,衙役们当即色变,也顾不得人犯,拔腿就跑。
眼见衙役们变了颜色直接逃走,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有人在人群之中大喊了一声这些衙役怕是要去县衙禀报,一下惊醒了众人。
众人手忙脚乱之间想要制住逃走的衙役们。
混乱之中衙役们反击的时候场面见了血,场面便变得不可控制起来。
等到在场的众人清醒下来,几名衙役已经没了呼吸。
打死了县中的衙役,事情自然也就大了。
连番催缴,本就使得众人心中有怨恨。
眼下见打死了衙役,众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几名有威望的头人引领之下。
一场民变,就此爆发。
这一场沸沸扬扬的民变,在数日之间席卷数个铺镇,从数百人变成数千人,又从数千人变成现在的数万人。
从原本的临颍一县,发展到席卷三府十余城,一共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甚至于,就在数日之前,民变的队伍甚至攻陷了临颍县城。
临颍县的县令在县衙之中自尽而死,城中大户几乎尽皆被屠戮。
民变队伍之中有一人,名为孙启运。
孙启运原是巡检司的弓手,仗义疏财,伸张不平,为气任侠,有名于当地。
民变起后,孙启运受众人所推作为首领。
孙启运成为首领,领兵盘踞临颍县西的深山里。
令下诸路兵马,与万民军一样打出了均田免粮的旗帜。
而后又挑选精壮,整训各路民变兵马。
同时号令诸军,不得劫掠财物,严禁残害百姓,违者必处以极刑。
对外曰:我等此番聚众而起,只为求活,予号令严肃,贫苦百姓秋毫无犯。
时人称其为乞活军。
郾城的北郊。
官道之上断断续续有着不少向南逃难的百姓。
乞活军在北面的临颍弄到的沸沸扬扬。
虽说乞活军说是秋毫无犯,但是很多人也不敢把身家性命全都放在别人的空口白话身上。
而且最重要的是,乞活军就算真的秋毫无犯,但是进剿的官兵可是难保秋毫无犯。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这些逃难的百姓们,大多是抱团而行。
他们基本都是同宗同族,乡里乡亲。
青壮们手持着刀枪棍棒护在外面,老弱妇孺都居于中央,或乘车,或走路。
众人的脸上皆有菜色,面无表情,眼神黯淡无光,走路慢慢吞吞,显得有气无力。
不过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
正在官道之上行进的众人,感觉到地面正在开始微微颤抖。
有人向着远方眺望而去,只见一道黑线正从地面线的尽头快速的蔓延而来。
“有兵马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官道之上一众逃难的百姓皆是慌了心神,当下都向着官道外面逃去。
一部分人向着郾城县城逃去,另外一部分则是四散奔逃,只求远离官道。
但是郾城县城自然是大门紧闭不肯放任任何人进城。
哪怕是城下的人声泪俱下也无济于事。
自民变起始以来,很多的城池就是因为放了难民进城,里面混了间隙,就此被打破城池的。
城下的苦苦求饶,只求开门。
而城上的硬起心肠,如何也不开门。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糟糕至极。
不过很快,这样的乱象便已是消失不见。
因为那远方的地平线上的黑线逐渐清晰了起来。
一团团烈火在官道之上翻腾,一面面赤旗在劲风之中鼓荡。
伴随着密集般的马蹄声,大量身穿着赤衣,头戴着赤帻的骑兵自官道之上快速的掠过。
“是陈家军!”
有人眼尖,认出了这支兵马的旗号,当下高呼了一声。
混乱的场面终于为之平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
陈家军可是平贼将军陈望麾下的军队。
陈望可是如同戚爷爷、岳爷爷那样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忠心为国的英雄人物。
当年开封被围,反贼在河南作乱,就是陈望带领汉中镇的兵马将那些作乱的反贼赶走。
北征建奴,南战流寇,战功赫赫。
陈望麾下的陈家军,军纪严明,从不侵害百姓。
陈家军也就是汉中镇的兵马。
不仅仅是辨认旗号,陈家军从外观上也很容易分辨。
陈家军的军兵,无论军官士卒,皆是内穿赤衣,头戴赤帻,一身火红。
远望过去,一片火海,举目红芒。
便一定是汉中镇的队伍。
逆风迎面袭来,将陈望身上的征袍吹的不断鼓动。
悠然回首,视野之中只见无数马头正在起伏攒动,战马的鬃毛在逆风之中不断翻腾。
密集的马蹄声,犹如隆隆的战鼓声一般,震撼人心。
再后方,大量步兵排列着严整的队列缓缓而行。
如林般的长枪汇聚在一起,宛若一排排移动的荆棘密林,寒光点点,杀气腾腾,视觉之上给人带来巨大的冲击。
陈望轻拉缰绳,左下的枣红马重重的打了一个响鼻,而后转动马头,离开了队列,向着旁侧的一道矮坡上而去。
身后的一众将校和亲卫骑士也几乎是在同时完成了脱队的动作。
陈望作为主将,带领亲卫骑兵一直处于骑阵队列的靠外的右侧,没有融合入骑阵之中。
因此脱离官道,并没有引得正在官道上行进的大队骑兵发生任何的混乱。
高大的将旗立于低坡之上,极为瞩目,宛若一座照明的灯塔。
陈望的目光从郾城的四野一扫而过,只是一瞬之间便已经将周围的地形记在了心中。
这份能力是陈望从多年的征战之中逐渐学会的。
什么地方可用伏兵,什么地方易于作战,什么地方有着地利。
这些都是作为将校的基本功。
临阵对敌,战局瞬息万变,将校必须随机应变。
不过眼下并不会有战事发生。
前行的架梁马和夜不收已经排除了方圆三十里内的敌情,从郾城一路到临颍皆是畅通无阻。
这一次来到郾城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要北上剿匪。
另外一层目的,便是要送别一直以来随军的土兵归乡。
随着陈望下马,周围的一众将校和甲兵也是一起下马。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陈望从身旁亲卫的手中接过了茶水,微微垂首,向着身前的马远山,马玉瑛两人行了一礼。
身侧亲卫也在此时将盛好了茶水的被盏递给两人。
“如今仍处战事,军中有禁酒之令,身为将首自然不可知法犯法,所以此番送别,我们以茶代酒。”
土兵出乡征战已久,按理也应该归乡。
到底是宣慰司的兵马,不是各镇的营兵。
石柱宣慰司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秦良玉老将军也是战功赫赫,被称为西南国柱。
若是没有秦良玉,只怕如今西南也同样要生乱。
正是因为秦良玉的存在,石柱等宣慰司的存在,西南的局势才得以相对稳定一些。
土兵出乡已久,思乡之情蔓延,几次上书归乡,朝廷权衡利弊,也只能应允归乡的请求。
“原先还在石柱之时,只以为天下军镇兵马无人能出我石柱者。”
马远山接过了茶杯,转头看着不远处在官道之上的整齐的行军队列,感叹道。
“领兵在总镇帐下为将,才知晓什么叫做坐井观天。”
“总镇治军严谨,深得军兵爱戴,还能律身守己,卑职钦佩。”
马远山正首目视着陈望,郑重说道。
“只是营中兵马离乡过久,心绪浮动,实在不能再追随将军南征北讨。”
寻常军镇的那些营兵,他瞧的上的几乎没有。
关内进剿的时候,九边的兵马他不是没有见过。
但是九边的兵马,很多兵痞习性严重,纵兵劫掠,杀良冒功常有。
战力有高有低,素质良莠不齐。
唯有汉中镇的营兵,是例外中例外。
跟随在陈望的帐下,可以说是彻底打开了马远山的视野。
原本铳炮还可以这样用,原来坚甲强弓应该这样使,原来临阵对敌,治军训练都有那么多的讲究。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陈望对于麾下兵马一视同仁,赏罚分明。
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宣慰司的兵马,便一昧的让他们去打硬仗苦战。
陈望看了一眼马远山,而后又看了一眼马玉瑛。
马玉瑛一身戎装,带刀佩弓,仍旧是一如既往的英气。
只是当陈望的目光投来之时,她的眼神之间却是多了些许的躲闪。
“人生聚散长如此。”
陈望缓缓饮尽了杯中的茶水,笑道。
“我已命人快马加鞭去往辽东询问母亲,半月之间便有音讯,一旦受到消息即刻便派遣族人前往石柱提亲。”
陈望的话音落下,马玉瑛的脸和脖颈逐渐有些泛红,
舞刀弄枪,骑马打仗这些她在行,但是处理这些关系她可并不擅长。
起初的对于陈望的意思,她还是在兄长的提醒一下才明白了过来。
对于婚姻,马玉瑛原先是没有考虑。
家族中的长辈倒是有催促过,但是她在秦良玉那里求得一句话,便直接压下了所有声音。
不过现在,她的想法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陈望端起手中已经没有茶水的茶杯,目视着马玉瑛。
最初的时候,知晓马玉瑛是女子的时候,他便已经是有了一些想法。
马玉瑛外貌俊秀,能文能武,又是马氏的族人。
若是能够娶马玉瑛为妻,日后也可以借此获取石柱等地的支持。
而他正好因为常年征战没有婚配。
这个年代,没有婚配,没有子嗣,对于一个势力来说可是极为不稳的表现。
麾下众将也是明里暗里暗示了多次。
就在这个时节,马玉瑛进入了他的视野之中。
虽说一开始的抱着是目的去的,但是在后面的时间之中,陈望也是真的欣赏起了马玉瑛。
“此去石柱万里之遥,穷山恶水路途艰辛,万请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