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京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大概便是楚王成婚了。
王妃是散骑常侍祖应祖士宁之女,出身莲人祖氏,家族世二千石,虽说比不上那些四世三公,
两世三公之类的门第,但胜在经久不衰,门第不坠,这就很不容易了。
而今第十代,似乎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可谓兴旺无比。
新任广威将军(从四品)祖约自淮南返回,送上了好大一份贺礼:多东南奇物,价数百万钱。
诸宗亲、公主亦纷纷到场。
左骁骑卫将军邵慎给从弟送玉璧一对、良马五十匹、金银器若干。
城阳长公主夫妇携一子一女自阳夏而来,献上贺礼百万。
齐王夫妇亦至,王妃刘氏已身怀六甲,拉着祖氏的手说了好久的话。
楚王邵有点强颜欢笑的感觉。
妻子很美,很有才气,但不是他想要的。
帝后同样送了礼物,不过是在成婚之前,今日已拿出来招待宾客:产自义阳郡的茶叶数百斤。
经过数十年的传播,天下士人饮茶之事渐多。
晋武帝时期还只在豪门巨室、名人逸士之间流行。
晋后期,此风浸染日甚,公卿朝官饮茶者日多。
今上也是个爱茶之人,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多以茶、酒二物待客。在他的努力下,饮茶群体再度扩大。
到了这会,便是太守、县令,也喜采买此物,或自煮自饮,或招待客人。
宾客送完礼后,大部分人没有资格留下,只能离开,当然,也有能够留下,但觉得太无聊,于是决定溜走的,比如邵度。
他是巨鹿郡王邵慎长子,母杜氏。
十五岁的少年郎,已然身形颁长,健壮非凡,几乎和他父亲一般高了。
这也正常。
邵慎虽然沾了叔父邵勋的光,但终究吃过十余年苦,而生于永嘉年间的邵度却从小大鱼大肉,
还喜欢舞枪弄棒,身材自然健壮。
邵度身边跟着几个随从,基本都是当年他爹在甘城坞时那帮恶少年的子侄一一忠武军解散后,
那批人基本都转为了府兵军官。
此刻见得袁耽,便大笑道:「彦道何时南下?」
「我要随驾。」袁耽行了一礼,道:「得看殿下何时动身了,许是冬月初吧。」
「冬月初走不了。」邵度说道:「叔祖要做咸,不做完三大缸走不了。」
袁耽一听,脸色差点抽搐。
这混小子,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堂堂开国之君,被堵在宫里做咸菜,是不是你还要说他的马上都挂满了咸菜晾晒?
「君有何事?」袁耽平复心情,问道。
「带我去耍几把蒲。」邵度笑道。
袁耽转身就走。
「哎,别急啊。」邵度追了上来,无奈道:「过几日我就要去少府任事了,那时再博戏,怕是要被阿爷打断腿。”
「他人博戏是为钱,君为何物?」袁耽停下脚步,问道。
邵度有些不好意思,道:「当屋呼卢,颇有意趣。”
袁耽笑了笑,道:「待我把你钱赢光了,你就觉得无趣了。」
邵度先是愣然,继而叹道:「也是,况我也无甚钱。」
「君去少府任何职?」袁耽问道。
「当个令史,管几个铸钱炉子。」邵度回道。
「铸什么钱?」
「你可知汉武帝「白金三品」?」邵度问道。
「什么?」袁耽大惊失色:「此汉武掠夺民财,岁余即废不行,难道一一「彦道勿惊。」邵度说道:「陛下还不至于如此贪财,只是与此物相类罢了。」
所谓「白金三品」,是汉武帝发行的一种货币一一算是法币了。
材质说是银锡合金,其实主要是锡或铅,银很少。
这种「银」币有三种面值,其一曰「白撰」,直三千钱;二、三种没有名字,各直五百钱、三百钱。
时人俗称龙币、马币、龟币,中间无孔,没法用绳穿,各有龙、马、龟图案,龙币背面外缘还有一圈外国文字,却不知是哪国文。
汉武帝也知道发行这种货币和抢劫无异,于是先整了一场祥瑞,先在苑中发现白鹿,然后郊雍时又获角兽····—
简单来说,人为制造新货币的神圣性,以为「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一套三枚,故曰「白金三品」。
但世界是物质的,老百姓发现白金三品里面几乎都是铅,白银很少,于是私下铸造。
一时间,举国造假币,天下沸腾,「吏民之盗铸白金者不可胜数」一一-到最后被从牢里放出去的造假币者就有几十万人,还赦免了一百多万自首之人。
百金三品法币发行的失败,只有一个原因:汉武帝太贪了。
你发行法币,收点铸币税,5、10之类,没问题,大家犯不着为了这点利益而冒死罪的风险,这世上比一成收益高的买卖数不胜数。
但你用八两铅来骗大家的三千五铢钱,过分了吧?
你强行规定龙币一枚当三千钱,好,我不反对,我也铸这个钱,阁下该如何应对?
所以,铸一枚银币,你可以在重量上做文章,赚点好处,但不能偏离太远一一这便是袁耽担心之处。
「少府本欲铸龙、马、龟三币,但这不是被汉武帝弄臭了嘛—」邵度说着说着,便从兜中摸出一圆形银币,道:「故少府只铸龙币,朱提银九、锡一,重四两(不到56克),直万钱。」
袁耽接过银币,仔细看了看,正面是龙的图案,背面则有两方「少」字戳记。
随即又默默心算,如果是四两成色十足的朱提银,差不多值九千六百开平通宝。
如今这枚龙币重四两,又是银九锡一,还强行规定直万钱,朝廷确实赚了,但赚得不多,不值得冒着杀头的风险去私铸,除非你能直接接触银坑。
但现在还有个问题,朱提银在汉末已经枯竭了,而今各地或还有些小银坑,但都不如当年朱提银的盛况。
所以,纵然这种龙币能为天下人接受,却铸不了多少,完全不敷使用,撑死了作为赏赐之物发给臣子罢了。
昔年曹魏降将郭修刺杀费祎,死后追封长乐乡侯,其子袭爵,赐绢千匹、银千饼。
这个银饼就是赏赐之物。
当然,严格来说还是有区别的。曹魏赏赐的银饼并非钱币,不像汉武帝的「白金三品」以及今上的「龙币」,明文规定是钱币,且盗铸者死。
袁耽将龙币塞回邵度手里,笑道:「万钱而已,也就何曾一天的饭钱。」
「曾子劭日食二万钱,我都不知道怎么吃的。」邵度叹道:「我上次要吃鹿尾,阿娘都让我等半个月再买。」
「家有余财而不汰侈,杜夫人可谓贤矣。」袁耽感慨了下,旋又问道:「此钱铸了多少?」
「千枚而已。」邵度说道:「我去任事之后,再打听下铸不铸。」
「那有什么用?」袁耽奇道:「一场蒲都输赢几百万。名气大一些的豪商,哪个不带价值几千贯、上万贯的财货?一千龙币,也就一万贯而已。你让温秦州拿上赌桌,一天就输完了。」
邵度忍俊不禁,只能说道:「我亦不知,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袁耽默默站在那里,仔细思索。
老实说,他挺感兴趣的,比赢一把大的还感兴趣。
明知道龙币不够用,为什么还要铸造?这一千枚放出去,一眨眼就没了,连个水花都不带响的,而且从今往后未必会出现在市面上。
其实不独袁耽了,正在楚王府内饮宴的少府监庾也不是很明白。
天子觉得他贪、笨,很多时候不愿多讲,让他摸不着头脑。
喝得昏昏沉沉之后,庾数被人扶了回去。
第二天清晨,邵勋、庾文君二人已在正厅坐着。
新婚夫妇齐齐来拜。
邵勋观察了一下,昨天还强装笑容的二子邵脸色好了许多,儿媳祖氏一脸害羞之色,人比花娇。
邵勋略微有些感慨。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也到这个年纪了。
再过几个月,第一个孙子或孙女都要降生了,想想简直恍然一梦。
庾文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邵勋回过神来,看着新婚夫妇,道:「佳人成对,喜结良缘,此诚可贺之事。你夫妇二人今后还要互相扶持,共赴白首之约。」
二人齐齐应了一声。
邵勋看向二子,道:「既新婚燕尔,下个月就留在洛京吧。」
「父亲。」邵一听,立刻说道:「儿愿伴驾南行,为父亲分忧。」
邵勋无语。
放你小子的假,还不愿意。
「也罢。」他起身道:「左右不远,去便去了。一会去见见你娘亲,她等你很久了,昨晚泪流不止。”
用过早饭之后,邵勋便上了车。
「陛下—」庾文君轻声说道。
「叫我夫君。」
「夫君不陪我去看看梁阿姐么?」庾文君问道。
「去了恐惹人闲话。」邵勋说道。
庾文君哦了一声,又道:「上次夫君说阿姐之子只有八个月,其实不对。妾遣人问过了,乃足月产子。」
邵勋无奈道:「你们这些妇人,整日便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朕却没这份闲心,回宫后还要处置刘路孤之事。」
说完,摇头失笑,仿佛很无语似的。
「陛下是做大事的——」庾文君看着前方,轻声说道。
御缓缓向前,很快便入了宫。
这个时候,北边传来消息:王丰、刘闰中、王雀儿等人合兵,于高阙大破刘路孤、刘虎兄弟。
刘虎率众降。路孤负伤,仅率数百骑远遁,后为河西鲜卑折掘部擒获,正送来洛阳。
与此同时,代公拓拔什翼及太夫人王氏押着刘路孤家眷及其党羽千余人南下,顺便朝贺。
北方这一摊子事,算是暂时平定了,今可集中精力对付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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