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齐,河内。
烈日高照,烘烤着大地。
农人赤着脚,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街道上缓缓挪动着身体,一只腿已经抬不起来,只能拖在地上滑行。
吃力的走了几步,农人终于停下来,他绝望的抬起头来,直视着天空之中的烈日。
「啪。」
农人一头栽倒,再也不动了。
道路两旁,每隔着一些距离,就能看到几个趴在地上的人,男人,女人,小的,老的。
街道上寂静无声,两旁的民居大门紧闭,恍若鬼城。
街道尽头,一块食肆的牌匾正在轻轻的晃动着。
就看到一个满脸大胡须的汉子,蹲在门口,手持小锤,正在轻轻叩打着崭新的木门。
那新门算是结实的,汉子捶打了许久,而后站起身来,关上门,又开了门,
尝试了几次,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呵呵的看向了里头。
「店主!」
「我已经装好了!」
一个有着圆滚滚肚子,颇为富态的男人走出来,再三打量着自家的新门,看了许久,而后满意的点头。
「好,好,不愧是刘木匠,这手艺当真是没得说!‘
「你也忙了许久,且先吃些东西,我让人给你拿钱
刘木匠赶忙摇头,「吃过了,吃过了,在家就吃过了,不必麻烦。”
「无碍!往后还有许多要用得着你的事情,我这刚刚搬过来,还要办置许多家具:」
店家很是热情,拉着木匠坐下来,让小厮给拿上些吃的。
也不是多丰盛的东西,不过是一碗米粥。
匠人却是再三拜谢,而后大口吃了起来,
两人就坐在靠近大门的位置,有说有笑的吃着东西,看向了大门之外的风光看着街道上那遍地的饿,匠人的眼里甚是不忍。
「秋收啊秋收之时,尚且能将人逼到这般模样,
「过去都不曾如此过分,今年的杂税增设了三十余条,田税更是提高了三倍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看着匠人那悲痛的脸色,店家无奈的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河北发生了叛乱,庙堂急着要平定叛乱,国库又没有多少钱粮,那就只能取之以民了」
匠人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吃下了面前的粥。
小厮很快就将工钱带过来,送到了匠人的手里,木匠捏了捏手里的钱袋子,
感受到其分量,忍不住看向了面前的店家。
「王店家,您是个好人,多谢,多谢
「您帮我做事,我应当谢你才是啊。」
「不,这年头,能结清工钱的都是好人,很多时候,我都是白做工
木匠说了几句,脸色忽变得迟疑了起来,他突然问道:「王店家是从南边来的对吧?」
「是啊,我老家被陈人攻破了,就来此处定居。”
木匠满脸的无奈,「您怎么不继续往北再走一点呢?何必要停在这里呢?」
店家很是惊讶,「再往北,那不是就到叛军的境内了吗?」
「叛军?」
匠人反问了一句,而后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王公在南,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也是很正常。」
「您搬过来之后,一直都很照顾我们这些人,有剩饭会来接济我们,有差事也会让我们来做,这些事,我本来不该说的,但是,您若是继续待在这里,会有危险。」
木匠愤恨的说道:「他们说北边的是叛贼,说北边的吃人,吃小孩
「要我说,论吃人,谁能比得过这孤独大嘴?」
「过去他还能略微装模作样,四处转一转,我们能缓口气,现在呢?」
「这两年里,他不断的征收税赋,多少人家被逼死,税赋之外,还抓人做壮丁,去役,挖沟壑,修城池,就是匠人,也被抓起来去打造铁器军械没有人能逃得过,人是一片一片的死啊:」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讨伐叛贼,叛贼那边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们这里,那些当官的府邸是越来越奢华,他们的亲信是越来越有钱,就我们”
木匠认真的说道:「此处的官差都是恶鬼,您出手阔绰,早晚要被他们祸害,我有亲戚去了北边的,他们都说那边的情况跟老爷们说的不一样,像您这样能读书认字的,在那边还能得到重用呢,我们这些人没本事,也去不了那边,您不一样,还是勿要想着定居在这里,有办法就尽快去北边吧。」
听到木匠的话,店家抚摸着胡须,「说起来,我也有好友在北边,他们说:
我们这样的人在那边没什么便利,倒是你们这样的匠人,在那边过的甚好。」
「阿?」」
匠人有些不解,「他们也抓人去打铁吗?’
「听闻那边征召匠人,有特殊才能的匠人,可以进厂获得官吏俸禄,吃着俸禄做事!」
「当初不是跑了很多的医者吗?」
「这些医者啊,就是去那边吃俸禄的,他们那边真的有医坊和悲院,医者过去,就能吃着俸禄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店家兴致勃勃的说了许多事。
很多东西,匠人都是初次听说。
他听的一愣一愣的,等到店家说完,匠人一脸的愣然,「您对那边的情况如此熟悉,为何自己不去呢?」
「哎,你方才说我好跑过去,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啊?若是你们这样的,心一横,带着家里人,往北边的密林一钻,钻出来就到了人家的境内,不愁吃喝。」
「可我呢?」
「我这诺大的产业,这些东西就是装车也需要好几辆大车,我怎么走?」
「我们这些人早就被盯上了,根本走不掉。」
店家叹声叹气,两人又聊了会,匠人方才告辞离开。
店家站在门口,目送着那木匠消失在远处,
一旁的小厮缓缓走上前来,低声谩骂道:「独孤永业这个狗贼,简直就是疯了,这税赋比起当初高纬时期的都要夸张,为了跟陛下作对,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吗?」
店家盯着面前的街道,轻声说道:「其实,河洛地区的百姓还好一些毕竟他认为这里的都是他自己的子民,其余那些新得之地,才是最惨的,为了筹集军费,河水以南的富裕地,被他硬生生弄出了粮灾:」
「他也根本不在乎那些那些州郡,甚至派遣军队去强行收税,直接烧毁抵抗的村庄,屠村屠城
「也不知道,段韶的心里,是否会有一些后悔呢?
一7
金墉城,尚书台。
独孤永业与段韶面向而坐,下方则是坐着许多的官员。
段韶眯着双眼,认真打量着面前的独孤永业。
说起来,刚刚到达河洛的时候,段韶压根就没有将面前这厮放在眼里,独孤永业的军事才能还不错,但是在段韶面前也就只是这样了,不算一流。
至于谋略,段韶就更是看不起他了,基本上没什么谋略,玩的都还是老鲜卑军头的那一套东西。
因此段韶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来到金墉城之后,更是迅速分化了他的军队,领着其中精锐外出作战,又将他们离间。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在段韶的控制之下,他觉得独孤永业定然会受不了这样的威胁,会急着对自己出手,而他也做好了一切的反制手段。
可就在这个时候,独孤永业却忽然变了个人。
他亲自赶到距离城池三十里地的地方,为段韶等人接风洗尘,亲自进行了对诸多将士们的封赏,而后又马不停蹄的带着众人前往河内,带着众人查看了刘贼渡河作战的战场,那里至今还有许多的刘贼精锐把守。
他说出了让段韶等人返回的理由,他发现刘桃子的爱将姚雄聚集军队,似乎是要袭击河内,故而才召众人前来,没想到,姚雄假装要进攻自己,最后却忽然渡河去打了伪周。
他对打断这次讨伐感到很愧疚,并且再三表示往后再也不会如此。
段韶所想的狗急跳墙没有出现,急着动手也没有出现。
他没有罢免那些跟随段韶作战的将军们,反而是继续重用提拔,也没有对段韶动手施压,反而是将朝中大权推给段韶,继续以他为主。
就在段韶搞不清情况的时候,独孤永业打出了一张更加关键的牌。
小皇帝高俨。
段韶将皇帝带到此处,就带着人离开了,独孤永业就整日整夜的去拜见皇帝,送上礼物,给他安排老师,给他找来各类的经典,安排玩伴,亲自教他剑法射术等等。
小皇帝哪里见过这样的。
当段韶回来的时候,小皇帝的立场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段韶对此无能为力。
而接下来的是最恶毒的,独孤永业将国事托付给段韶,而后以段韶的名义来疯狂的掠夺河洛之外的诸多州郡,召集军队,囤积粮草,建设城防独孤永业的实力进展迅速,而段韶迅速跟地方的官员大族们离心::段韶无法拒绝,因为他们确实需要尽快的积累力量,而段韶若是表示拒绝,觉得这些不能做:那就是主动让出行政权,独孤永业可以直接掌权。
段韶此刻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独孤永业笑呵呵的坐在段韶面前,那笑容之下,隐藏着说不出的恶意。
段韶下意识的看向左右,可他的身边却没有一个能为他出谋划策之人。
他不明白独孤永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暴躁武夫,在几个月内迅速长了脑子,变得如此难以对付。
本来当初自己结束征战的时候,手里的优势都已经到了七八成,可这么折腾下来,优势又瞬间落在了对方的手里。
段韶缓缓看向了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唤作高素,听说是独孤永业最新招募的一个谋主,乃是河内人::
最近独孤永业对这个年轻人越来越重视,段韶怀疑这些都跟这个后生有关系。
独孤永业开口说道:「大司马,已是秋后了
「这些时日里,天下各地,都有大量的叛贼,他们带着东西去投奔叛贼,河内的铁厂出现了叛乱,有一千余匠人逃走了,他们杀掉了铁官,甚至破坏了高炉」
「其余各地也是愈演愈烈,他们被贼人所蛊惑”
段韶打断了他,「刘贼这些时日里,满门心思都在铁厂之上,我听闻,他们先前严厉的打击铁厂的官员们,就连其朝中重臣,都因为铁厂的事情而被罢免,
下狱他们清除了贪污的那些人后,提升了厂内匠人的待遇,由庙堂直接管辖:我觉得,这些东西是我们可以效仿的。」
「我们当下不过六个铁厂,跟叛贼比起来,实在是太小,河内铁厂又遭受了极大的打击。」
「问题的根本不是在如何阻拦这些匠人,也不是要如何抓捕匠人,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能一样清除掉贪污私占的情况,提升匠人的待遇」
独孤永业很是惊讶,「大司马,这些铁厂,可都是我们驻扎在各地的军队所负责的,您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将铁厂从这些将军们手里夺走?您是在指责这些将军们贪污铁器,虐待匠人吗?」
周围的官员们忽沉了气。
段韶捏了捏拳头。
有没有你们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当初段韶在金墉城听说刘桃子那边出了大乱,连魏收这样的都受到了牵连,
他是大喜过望,急忙派人查探,想要看刘桃子的笑话。
结果查了才知道,人家是在整顿铁厂。
河北多产铁,可这工厂和矿场的情况,只有这些当将军的才知道,其中的贪污,惰政,虐待等情况之严重,是寻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铁厂的效率在这些腐败军人的手里至少降低了六七成,他们不顾管理,满脑子只想着谋利,不顾匠人的死活,甚至有的会卖掉炼铁的工具,卖给私人的工厂:::情况就是恶劣到了这种地步。
刘桃子直接对铁下手,从铁权从军队手里收回庙堂,将里里外外的铁官以及相关官吏都杀了一遍。
人头滚滚。
而后派遣新官们去接手这些事情,又增设了专门的监察机构,而后开始加大效率,全力冶炼,拉开效率炼铁!!
段韶是越看越眼红,甚至都有些睡不着了。
国家大事,根本在农,手段在铁,
铁是一切政策的手段,要种地需要铁,要打仗需要铁,要杀人需要铁,要挣钱需要铁。
果然,还没等段韶缓过神来,敌人的新政策就已经引起了极大的注意,河南这些被锁链起来做事的役工匠,开始想办法逃走,逃去河北地。
段韶也很想跟刘桃子那样,对军队所把控的这些铁下手,将其收回庙堂。
但是看着独孤永业那惊愣的表情,段韶知道,不可能的。
若是自己强硬的推行,那都不需要独孤永业出手了,愤怒的军队就会来杀掉自己。
威望是威望,利益是利益。
段韶不再坚持,顺着独孤永业的要求,下达了抓捕匠人,以及各地预防国内匠人逃离的命令。
商议草草结束,段韶忧心,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独孤永业则是笑呵呵的送走了其余诸多的官员们,等到众人都离开,化名为‘高素’的杨素这才大步走到了独孤永业的身边。
「大将军」
「哈哈哈~~」
独孤永业笑着,亲切的拉住杨素的手,看向杨素的眼神闪闪发光。
真他妈的是人才啊!!
对方以使者的身份刚刚来到国内的时候,独孤永业还有些轻视对方,觉得对方的年纪太小了。
可在同意在暗地里与周人结盟,得到此人的相助之后,独孤永业顿时爽飞了。
这厮比祖斑还要全面啊!
内政,外交,军事,经济,谋略,独孤永业都怀疑这厮是不是从娘胎里就开始读书了,他什么都知道,无论独孤永业询问什么,他都能给与完美的答案。
独孤永业在心里拿他跟刘桃子的祖斑比了比,而后惊奇的发现,祖斑也不如这个后生!
独孤永业如今是越发的得意,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天命在身了。
要不怎么解释随便一个周人的使者就有这般令人惊叹的才能呢?
听闻古代的明君最是能遇到这样贤良的大臣。
杨素的脸色略微阴沉,他冷笑着说道:「这下,段韶要坐不住了,大将军,
我们还是不必着急,继续熬,等段韶先出手,我们与他相争,谁先忍不住谁就会输”
独孤永业急忙点头,「好。」
「不过,这匠人的事情
「这好办。」
「天下的刁民就是如此,一旦对他们宽容些,他们就会轻视官府,进行叛乱,您可以在金墉城内找一个地方,而后将那些铁厂匠人的家眷都抓过来,放在城内,谁敢跑,谁敢不用心做事,就将他们家眷的人头送给对方如此一来,
就不愁他们会逃走,也不愁他们做事不尽力。」
独孤永业拍着手。
「好!」
「当下秋后之季,刘桃子会不会来攻打我们呢?」
杨素不屑的摇着头。
「大将军不必担心,刘桃子的弱点,我是最清楚的:沽名钓誉之辈,不足为虑,反而是他身边的祖斑,这厮做事下作,不会被什么约束住,他才是我们最大的敌手。」
独孤永业放声大笑。
「依我看,君的才能要超出祖斑十倍!!」
「我有杨君相助,何惧他刘桃子?!」
ps:元旦休息了半天,身体也养好了,明天开始进入暴发模式!!诸位还记得上本书的爆更时期吗?
老施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