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上眼药
张玗代表东宫,去给周太后送礼了。
这本佛经是从敦煌莫高窟壁画上扒下来的,乃张延龄提前布局让徽商派遣人手去西域罕东左卫领地沙洲佛窟逐一摘抄所得,在这时代可说是绝对的孤本,内容之丰富,角度之新奇,对张玗来说如同看天书一般,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把此物交给周太后。
“皇祖母,这是家父偶然所得,母亲平时也崇佛,本来父亲是为家母准备的,知晓皇祖母也好读佛经,便找人送到宫里,这不……就给您送来了。”
张玗恭敬地把佛经奉上。
闻讯而来的陈贵赶紧接过佛经,给周太后送到了近前。
周太后拿过佛经,只是看了几眼,就笑得合不拢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周太后笑道:“这个好,这个好,许多佛经哀家都只闻其名,这下终于亲眼见到了。太子有心了,孩子你也有心。你们小俩口啊,一样的孝顺,真乃一脉相承。”
拿到了好东西,自然要夸赞晚辈几句,溢美之词就像不要钱一般自周太后嘴里说了出来。
张玗却显得很谦虚,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快坐下来……太子怎没来呢?那孩子,这两天都没瞧见他人影……”
周太后突然想起她那宝贝孙子来。
以前张玗都跟着朱祐樘一起前来拜访,像现在这般单独前来还真就是第一次。
张玗道:“太子今日要上课,无法来为太后请安,况且今天也不是他请安的日子。佛经本来应该等太子亲自送过来,但太子说,这么好的东西应及早送到皇祖母手上……正好孙媳妇在东宫没什么事好做,就奉太子命给皇祖母送来,望您不要嫌弃。”
“有心啦。”
周太后笑着摆了摆手,“来人呐,准备午膳,哀家要请太子妃在此用膳。”
“不了、不了。”
张玗急忙道,“孙媳妇只是来送东西,不敢打扰皇祖母静修。再者,看佛经这种事,一向讲究心诚,孙媳妇以前受母亲耳濡目染甚多,多少知道一些,这就回去了。”
周太后好奇地问道:“送完东西就走?这倒显得……我老人家不体谅晚辈。”
张玗脸上带着欣悦的笑容:“皇祖母对晚辈真的太好了,今天孙媳妇就是来送一趟佛经,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的日子还长长久久呢……就算要用膳,也不急于今日啊。”
“哈哈。”
周太后展颜笑道,“要不怎么说,跟你们小两口说话让我这老人家心里舒坦呢?不过孙儿媳妇啊,你来,真的没旁的事吗?”
“没有啊。”
张玗一脸无辜的神色。
这就必须要提到张延龄的特别嘱咐了。
先前万和寺之事,太子虽是以尽孝为名跟周太后说事,但事后还是难免会让周太后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眼下就是要让人觉得,朱祐樘和张玗根本没坏心眼儿,是太后您自个儿耍心机去治梁芳,可不关我们的事情。
“皇祖母,父皇最近不在宫中,照理说孙媳妇不该出来乱跑,打扰您修行,实在抱歉……孙媳妇先回去了。”
张玗起身行礼告退。
周太后微笑着挥挥手:“好孩子,快些回去吧……来人啊,看赏。”
“不用不用,皇祖母,您千万别这样客气,要是真赏赐的话,孙媳妇以后都不敢来了,回去也没法跟太子交待啊!”
张玗赶紧摇头。
周太后笑道:“好吧,你们东宫应该什么都不缺,哀家也不用操那多心。陈贵,你替哀家送送太子妃……去吧。”
“是。”
陈贵显得很荣幸,亲自送张玗出了殿门。
……
……
张玗来而又去,表现的很匆忙。
当陈贵折返回来时,发现周太后正拿着佛经仔细研究。
“老祖宗。”
陈贵立在旁边,想混个脸熟。
周太后颔首道:“这真是好东西,见解独到,可说是原本的经义了,里面满是禅机啊……回头应该请个修行高深的禅师前来,与哀家一同研究一番。却不知这上面是否有极乐往生的内容?”
陈贵笑道:“太后,这东西,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周太后侧过头,瞅了他一眼,问道:“陈贵,你鼻子挺灵的嘛,怎么,今天闻着味就来了?”
“没,恰好过来向老祖宗请安,不巧就碰上了。”
陈贵谄媚地道。
周太后道:“不是有人特地让你前来,帮着太子夫妇说点儿什么吧?”
“绝对没有。”
陈贵坚决否认道,“最近奴婢都没出宫,更不会受什么人指使。再说了,太子妃……好像也没说什么吧?”
“嘶……”
周太后听到这里,不由合上了佛经。
主要是以她的道行,也看不太懂繁复的佛经,拿在手上其实就是混充大个。
“这倒说到点子上了……哀家原本还以为,那丫头独自前来,是为什么事呢,结果……啥都没说。”
周太后疑惑道,“这要是换作别人,送这么一份大礼,非把请托说项的嘴皮子磨破了不可。人与人,还真是不一样啊。”
陈贵笑道:“太子心善,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看好的太子妃,又怎会是那种心机叵测之人呢?”
“嗯。”
周太后微微颔首,对于陈贵的话,她似乎很认同,点头嘉许,“你说的倒有那么几分道理。不过那丫头,真就一点事都没有吗?突然提到皇帝不在宫里……这个……皇帝到底在干嘛?”
陈贵谨慎地回道:“说是在宫外道观修道,为的是参悟透道法,以此来治病,或许能得道成仙。”
周太后骂道:“谁他娘的在我皇儿面前进谗言呢?李孜省吗?这种鬼话也能信?”
“这事,跟李仙师还真没什么关系。”
陈贵解释道,“听说是邓仙师,他进了灵丹妙药,陛下服用过后觉得病情有所好转,随后邓仙师就撺掇陛下前去出云观修道,陛下应允了,这一去就是半个月。”
周太后黑着脸道:“走之前也不跟哀家说一声,莫非是早知道哀家一定不让他去,是吧?”
陈贵问道:“难道这就是太子妃前来送礼的目的?”
“陈贵啊,我还以为,你跟李孜省、张峦等人是一伙的,看来你动机也不纯啊。”
周太后揶揄道,“皇帝去出云观修道,这事哀家还用得着从太子妃口中得悉?哀家是那种闭目塞听之人?”
陈贵赶紧道歉:“奴婢并无诽谤太子妃之意。”
周太后道:“再说了,她身份再尊贵,也只是太子妃,小丫头片子而已。我这老狐狸都没看出她有什么不良动机,你还在这里替哀家分析起来了?
“哀家就是觉得,论尽孝之心,这丫头比之太子也不遑多让。嘿,说起来哀家都想再见见我那大侄子了,向他请教一下,怎样才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
大侄子!?
陈贵突然想起周太后让张峦叫她大姑的事。
突然一阵汗颜。
“比之那些无事不登门的家伙,太子小两口好多了。”周太后感慨道,“同为兄弟,这孝心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也可能是因为有个不好的娘亲,没把孩子教育好。这太子平时没娘,就把哀家当成他的至亲之人。”
陈贵心说,您看,这不人家太子妃的目的就达到了?
人与人之间,最怕的就是做对比。
或许太子妃就是想把邵妃母子比下去,才故意来献佛经呢?
……
……
到了中午,朱祐樘回到端敬殿。下午他要去文华殿视事,中午回来先做一番准备。
顺带他跟张玗问了一下上午去周太后那儿送佛经的情况。
“玗儿,真是辛苦你了。”
朱祐樘担心地问道,“我本应与你一起去的,皇祖母没为难你吧?”
张玗笑道:“以前你不是对皇祖母最孝顺的吗?怎么,你最孝敬的人,还怕她为难你妻子啊?”
朱祐樘郑重地点了点头,道:“皇祖母脾气不小,有时候还是会故意给人难堪的……以前我去,要是惹她老人家不高兴,她也会长时间不理我,有一次,我还跪了很久,央求她老人家原谅。”
张玗听到这里,不由收起笑容。
从丈夫的讲述中,她能直观感受到当时的太子有多无助。
一个无依无靠可怜兮兮的小孩,去给自家祖母请安,却被自家祖母摆脸色,最后只能跪在那儿祈求老人家原谅……真就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疼没人怜,更加缺乏关爱。
“皇祖母没为难我,还夸赞我和你有孝心呢。”张玗道。
“真好。”
朱祐樘拍了拍手掌,随即疑惑地问道,“不知岳父从哪儿弄来的佛经?”
“管他呢,他肯送进宫里,说明其中必有深意。其实我家里,我爹也很宠我娘的,我娘平日就喜欢看佛经。”
张玗笑着说道。
朱祐樘就好像个安静的聆听者一样,听妻子讲述张家之事,脸上满是向往的笑容。
……
……
下午。
文华殿内。
当天两班讲官之首的刘健和谢迁,均得到万安授意,让他们二人一起到文华殿陪同太子听事。
至于缘由,万安没跟刘健和谢迁说明,但二人还是硬着头皮列席了。
当天万安和刘吉两个阁老,以及韦泰这个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都到了文华殿内,一起来的还有礼部右侍郎兼东宫讲官倪岳。
朱祐樘骤然见到这么多人,也觉得颇为意外。
前几次都没人把文华殿听朝当回事了,现在老父亲去出云观修道,并不在宫中,却怎么又突然对他重视起来了?
“太子殿下,朝中近日有大事发生。”
万安一上来就给太子上眼药,“以臣所查,通州粮仓出现巨大的亏空,户部现任尚书李敏以及左侍郎孙仁,二人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朱祐樘一听,心说,这岂不是印证了我从岳父那儿得到的消息?
可我啥也不懂,跟我说有什么用啊?
万安继续挖坑。
他道:“初步核查的结果,已由户科呈交,上面列有详细的数字。至于通州仓具体亏空多少,只能派人前去核查,太子殿下……这里有一份誊下来的关白本,请您阅览。”
说着,万安贴心地让人将一份誊录的案情细节呈递到了朱祐樘面前。
朱祐樘到底是个认真负责之人,接过来仔细看过,却发现自己压根儿就看不懂。
因为就没人打算让他能看懂。
万安说这是初查的结果,但其实就是一份啥都不是的钱粮进出汇总,牵扯到的名目太多太杂,绝不是三两人旦夕间可以参破。拿这东西到三法司,三法司都不会查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来。
万安躬身道:“臣请太子殿下严查此案。”
朱祐樘听到这儿,似乎有点儿明白了,立即将关白本合上,问道:“万阁老,这种事不该请示父皇吗?为什么要让我做决定呢?”
万安笑道:“此事,全因太子之前一句无心之言所起,内阁知晓此事后,也是善加留意,甚至特地派人前去调查,这才发现端倪。何况陛下如今不问朝事,以太子下旨查问,最恰当不过。”
旁边一直默不做声的谢迁闻言,直接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万阁老,这么说就不对了,陛下只让太子在文华殿听事,并未有理政的吩咐,想这户部钱粮大案,牵扯甚广,岂能因为太子一道旨意就去调查?一切还应请示陛下,交廷议处置。”
传统文官非常在意程序正义。
说白了,谢迁希望的是皇帝跟大臣坐下来一起商议事情,而不是跟如今的成化帝一样独断专行。
成化朝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皇帝基本上不拿朝事与大臣们商议,导致廷议制度荒驰日久,以及朝中事务逐渐趋向于一言堂,这就导致很多像通州仓库亏空这种案子,根本就没人查。
或者皇帝下旨让人去查,结果就是抓几个官职最高的官员出来顶罪,把舆论风潮糊弄过去就行了。
而廷议最大的意义就在于把事情进行合理化分析,将所有责任人全都给找出来,以及事后进行弥补,防微杜渐。
万安作为难状,摇头道:“可惜如今廷已基本废弛,一应事务基本都行部议。”
谢迁提醒道:“那就先行部议啊。”
万安苦笑着问道:“于乔,你是不懂规矩吗?户部案,难道交给户部,让他们自行商议?这可是关系尚书和侍郎级别官员的大案,这种案子,岂能交给他们自行处置?那不最后就变成罚酒三杯了事吗?
“如今秋天马上就要到来,鞑靼人最喜欢在这时候滋扰我大明边陲,若是调拨钱粮出现问题,从通州仓调拨不出粮草的话……这事可就麻烦了。”
朱祐樘看出万安有意为难谢迁,伸手替自己的先生挡下攻讦,主动发言道:“万阁老,既然有此等事,为什么内阁不商议出个结果,非要来请示我呢?其实我什么都不懂。”
“太子殿下,您该懂了。”
万安郑重地说,“此案牵扯重大,内阁的确做过商议,这不连一些案情细节都给太子查出来了吗?都这样了太子也不想替陛下分忧吗?
“朝中事,虽非太子家事,但陛下让太子于文华殿听事,为的就是查明朝中过失,或有查漏补缺之意。
“如今发现了缺漏,却因陛下不在,而没人承担,朝堂内外事务,难道非要等陛下一人处置?
“这点事都要去叨扰,陛下恐怕会……病上加病!”
万安就是要把朱佑樘推到高台上下不来台。
让你小子在人前从来都是打孝义的感情牌,这次就让你知道,大孝子不好当。
你爹现在闭关养病,你不帮他分忧,坐视他继续为国事操劳,最后导致病情加重……这就是你所谓的孝子所为?
哼,我看你怎么下台阶!
朱祐樘望向一边的韦泰,问道:“韦大伴,这件事应该怎样处置?”
换作覃昌在此,肯定会告诉朱祐樘,这件事可以暂时放放,等皇帝的旨意下来。
什么闭关不闭关的,令尊养病已不是一天两天,再说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办而已,你可不要因为别人激你几句,就贸然出头。
但韦泰……
他刚当上司礼监掌印,甚至还没经历一次皇帝跟他坐下来探讨朝事,他只不过是皇帝闭关前临时找来接替覃昌之人。
韦泰思虑再三后,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表示他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旁边的刘健和谢迁,虽然也是太子的先生,但在朝中事务上,二人作为东宫讲官,根本没什么发言权,这会儿也难以帮到朱祐樘。
难题全都摆在了朱祐樘面前。
不说彻查,他就是不孝!
说查,那就是僭越,属于过度做事,回头很可能会被老父亲怪责他手伸得太长。
这可把一旁倾听的覃吉急得不行。
覃吉鼓足勇气建议:“太子殿下,这件事……不如您先思虑后,回头再……”
“覃公公,你这话是何意?”
万安瞪着覃吉道,“朝中有要事亟需处置,如今陛下闭关,太子就相当于大明的监国,难道太子是怕事而不敢勇于承担之人吗?又不是要做什么为非作歹之事……查个亏空而已,连这点胆气都没有吗?”
朱祐樘额头上汗珠直冒。
可能是热的,也可能是因为心中紧张所致。
最后朱祐樘问道:“那……万阁老,事情交由内阁去查,回头再请父皇定夺可好?”
无论怎样,朱祐樘还是没胆气迈出那关键一步。
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本事替老父亲分担责任,所以只能以哀求的口吻请示万安。
万安对此却似乎很满意,颔首道:“既然太子不能下旨,那就以内阁行调查之责,臣领命。”
你让我们查,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样我们还可以名正言顺对外说,你这个太子不称职,甚至没有担当之心。
正说反说都是我们掌握话语权,你个小家伙还不是被我们轻松拿捏在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