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阁并非只是一个阁楼,甚至,不是一座宫苑,它在山上,是上京城东南角的一座小山;上京不仅仅是大乾的都城,往前数几代,早就有其他割据朝代在这里建都过了,所以,这座小山,历史上都属于皇家园林的范畴。只不过,官家为了更舒服地住进去,对这里进行了一番改造,倒不是为了方便自己享受,而是方便一些朝臣到这里来面圣议事。入夜了,天凉;官家正披着一件道袍,坐在小池边,看着里头的游鱼。小庭院里设置了暖房,温度适宜;毕竟,论打仗,乾人排不上号,但论享受,嘿,乾人还真没怵过谁。官家身边摆着几盘水果,清洗得干净,透着一股子水灵。远处,站着宫女宦官,都静静的,没人敢打搅官家的清静。坐了许久,官家许是觉得有些疲乏了,手撑着池边,抬起头,望了望今晚的月色;恰好,一片乌云,刚刚将今晚这本就不是多明亮的月色给遮蔽。这时,一道倩影走了过来。她走来,没人敢阻拦;“官家,天凉了,回屋吧。”百里香兰说道。官家笑了,道:“朕还要继续赏月。”“今夜的月,很一般。”官家微微摇头,道:“其实,每晚都是同一个月,美与丑,靓与淡,月并不在乎,造作的,反而是站在地上抬头看它且遥不可及的人。”“官家,天凉了。”“入冬了,哪里不凉了?”官家继续坐着,没动。百里香兰看着官家,不再言语,后退几步,站在边上。官家看着她,问道:“三品了?”“是。”“你哥的这条路,其实不好走。”“世间最锋锐的剑,必然只有一把,香兰无意争那第一剑,哥哥走过的路,或许不是最好的,但至少证明,可以走。多谢官家,准以气运分润,助香兰破境。”“既然你哥都能借,你这个当妹妹的又为何不能借?不必道谢。你哥当年白衣入上京,引京师风华为之一动,可说到底,他潇洒是他的;就和那姚子詹一样,挣的,是一份虚名的面子,实则正事儿琐碎事儿,他们都懒得去干。反而是你,这些年来,辛苦你了,香兰。”百里香兰不再说话,身形再度后退几步,没入阴影之中,将这一份不就不多的月光,尽数留给官家。……一队骑士策马而来,规模宏大。为首者,是一国字脸中年大将,剑眉星目。“来者何人!”“来者何人!”山下,禁军马上结阵。火把亮起,驱散附近的黑暗,那中年将领的容貌,显露而出。“驸马爷!”“拜见驸马爷!”山脚守将马上行礼。“本驸马有要事见官家。”“驸马爷请稍待,卑职这就去通禀。”“本驸马的事很急,等不及通禀了。”“驸马爷,卑职职责所在,请驸马爷不要为难卑职,卑职………”“噗!”钟天朗的刀,已经刺入这名守山将领的胸口,随后,拔出。下一刻,其带来的甲士马上抽刀冲杀而上。山脚的禁军根本就没料到这位最得官家器重的大乾驸马爷竟然会造反,且钟天朗带的还是边军精锐,山下禁军仓促之下直接被击溃,伤亡惨重。钟天朗持刀,不断砍翻身前阻拦的禁军士卒,随即拾级而上;渐渐的,其带来的甲士马上跟了上来,且不断超越过他,为其开路。只不过,山脚下的杀戮,并未持续到山腰上。上头,不少禁军士卒已经丢下了兵刃,站在了一边,地上,也有一些禁军将领的尸体已经横陈。一名身穿银甲须发半白的男子正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看着不断走上来的钟天朗,在银甲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宦官。见到这二人,钟天朗目光微凝,但也没有继续冷着一张脸,而是开口道:“骆都督。”骆明达,掌握银甲卫二十年,在大乾民间,是一个能让小儿止哭的魔头。“驸马爷。”骆明达很是客气地向钟天朗行礼;这时,旁边那年轻的宦官似乎是不甘心自己被无视,主动上前道:“见过驸马爷。”钟天朗对着他点点头,孙公公,三年前成为官家身边的亲信宦官,年纪轻轻的在内廷就已然飞黄腾达。但很显然,在今夜的事情里,他,也背叛了官家。孙公公的崛起本就让外人觉得很意外,更有甚者流出了孙公公是靠着晋风才得以上位的说法。这两个人一旦选择背叛官家,那么清心阁内部的防卫,基本上可以说是洞开了一大半。钟天朗没有和这两个人寒暄,而是直接道:“去请官家退位吧。”……“太子殿下已然归京,继承大宝!”“太子殿下已然归京,继承大宝!”小院外头,喊声此起彼伏。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厮杀声,但很显然,反抗,并不是那么激烈了。官家依旧坐在池边,外头的喧嚣似乎根本就没能影响到他。只不过,院子里的这些宫女宦官们,一个个已经吓得面色煞白。这时,一个童子走了进来。官家入住清心阁后,虽然没大肆修建什么道场,但平日里,也离不开往日的习惯,那就是论道清谈。童子脑袋上有戒疤,面容清秀,法号问安,称居士。其人一开口,不似童音,反而有着成年人的那种沙哑。“官家,他们快进来了。”问安居士双手合什说道。“哦。”官家应了一声。这时,百里香兰从阴影中走出,长剑出鞘,悬于问安居士面前。童子并未惊慌,而是看着百里香兰,问道;“百里家都已宣誓忠于新君,你又何必在此做戏?”百里香兰眉头微蹙,正欲施以剑招,却被官家叫住:“退下吧。”百里香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剑入鞘。官家一掀道袖,自嘲道:“朕,如今真是众叛亲离了,好啊,好啊。”百里香兰开口道:“官家,我现在还能尝试带您出去。”问安居士听到这话,眉毛微微一挑,道;“你哥要是还活着站在这里,倒是有几分可以说出这话的语气,你,做不到。”“香兰,朕知道了。”官家有些欣慰地看着百里香兰,他不认为百里香兰在这里惺惺作态;哪怕百里家已经换了船,但百里家是百里家,百里家的人是百里家的人,看似一样,实则不同。就比如……他是大乾的官家,如今正造他反的,不也是大乾的将领么?问安居士诚声道:“这一年,得官家垂青,得以论道清谈,官家成为太上皇后,少去俗务之扰,问安愿意继续陪同官家论道。”“好。”官家点了点头。下一刻,一众甲士冲了进来。官家挺起了自己的腰,双手负于身后。这些甲胄上还带着鲜血的甲士,看见官家,先前挂在脸上的凶厉之色,不自觉地褪去,转而默默地将刀口下压。这时,钟天朗走了进来。他看见官家后,单膝跪下行礼:“天朗,叩见官家!”“天朗啊。”“臣在。”“大乾以后,就靠你了。”“官家,太子已经归京复位……”“哦?”“瑞……瑞亲王,有明主之相。”“瑞亲王?赵牧勾那小子是么,朕,确实喜欢他。太祖一脉,窝窝囊囊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出了个瑰宝。行吧,这天下事,已经和朕这个太上皇,没干系了。”官家的目光,落于钟天朗身后;骆明达与孙公公感知到来自官家的目光,纷纷低下了头。“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安排朕?直接给朕一道三尺白绫呢,还是给朕圈禁起来?”“官家,我等今日行此之事,是为了大乾,而非篡位悖逆之事,官家就算是当了太上皇,也依旧是官家。”“哦,不杀朕,那打算把朕关哪里?”问安居士在此时开口道:“请官家,上后山。”……一场虽然流了血,但相较于历朝历代先例而言,已然是很平和的一场政变,在一夜的时间里,就结束了。太子从玉虚宫出来,入上京进皇城,宣布登基为帝;清心阁的官家,以龙体欠安无法再应付国事为由,降下退位诏书,传位于太子。先后顺序,有差,但史书上会重新安排得顺眼过来。……后山,山门。依旧是一身道袍的官家,自龙輦上走下。在其身边,站着一众甲士;后头,还跟着一些宫女宦官。“朕是愿意入上京亲自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告退位的,这样,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一些?再者,父子俩皇帝,一同在场禅让给牧勾那小子,史书上,也能少些非议不是?”问安居士笑道;“官家到底是官家,一道诏书即可,真让官家在亲入上京,怕是事情会不好收场呢。”“上京城的官民,怕是早就因当年的事恨死朕了,怎么,你还担心他们会为了朕,揭竿而起匡扶正统么?”“说不准呢。”问安居士这般回答。毕竟,这位官家,虽说喜欢修道,不爱龙袍爱道袍,但亲近他的人都清楚,他其实不是一个昏君。不远处,停着两辆马车;还有一辆马车,被甲士拦截在外围,不准靠近。近前的两辆马车里,第一辆马车里的人是被人抬下来的,他躺在病榻上,一脸病容,正是韩相公。他不是装病,而是真的要不行了。另一辆马车里,走下来的,是姚子詹,这位大乾文圣,脸上挂着泪痕,无比悲怆;远处那辆马车旁,站着的是李寻道,这位大乾昔日的相公,现在,依旧是相公,大权在握的他,在那一夜,什么都没做。“官家,官家啊!”姚子詹跪伏下来,开始痛哭。“哈哈哈。”官家看着姚子詹,道:“此情此景,可给姚师以诗兴?日后回味,可当浮一大白?”姚子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官家倒也没难为他;大乾文圣,在政务上,本身就是个废物点心,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他不认为这场政变他真的参与了什么,既然无法参与,肯定也无法更改。只不过,姚子詹的诗里,常常有浩然正气直冲云霄;想来,也是因为他本人太矮,所以显得那气柱更高吧。“官家……”躺在担架上的韩相公开口道。“韩亗。”官家喊出了韩相公的名字,也走了过来。没人阻拦官家;今日,本就是为了送别,不出意外的话,官家今日上山,这辈子,都下不来了。韩相公眼角有泪痕,他的泪,倒是比姚子詹要显得真挚多了。“官家,请恕罪,臣也是为了大乾着想。”“朕不怪你。”问安居士在此时开口道:“官家兴许不知道一件事,瑞亲王继承大统,是真的顺应天命,为今之计,唯有此法,才能正本清源,重塑格局以应气象。”官家扭头看向也跟着一起过来的童子,道:“瞧你这话说的,古往今来,每个篡位者都喜欢用这一套说辞。”“可问安这番话,是真的。”官家笑了,道:“再瞧你这话说的,古往今来,哪个篡位者坐上那张龙椅时,会觉得这是假的?”“问安这话,真的是真的。”童子有些急了。官家擦了擦眼角刚刚笑出的泪痕,道:“朕知,朕知,太祖皇帝从梁国孤儿寡母手里抢下龙袍时也是真的,太宗皇帝从太祖皇帝一脉手里夺下龙椅时,也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官家,问安所言,皆为……”“你眼里的真,就不能是别人眼里的假么?”“……”童子。韩相公开口道:“让官家受苦了。”“切莫这般说。”官家安慰道。“请官家放心,寻道他们还在,日后大乾的国事,会更好的。天下之事,当有一个交代,交代之后,就能齐心协力,以御燕狗了。”“朕信的。”“请官家……安心上山修道吧,不过,劳请官家这几日在山上修道时注意着点儿,说不得老臣也快去了,到时候,说不得亲自魂飞后山,再当面向官家跪下请罪。”“你何罪之有啊?你有功,有功于大乾啊。”“臣……惶恐。”官家弯下腰,将自己的嘴,凑到韩亗的耳边,轻声呼唤道:“爹……”韩亗猛地睁大了瞳孔;官家挺起身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官家……”“朕喊你,你不信,但若是朕一片病容,卧于病榻,奄奄一息时,再这样喊你一声,你是否……就信了呢?”“官家……”韩亗的身子,开始抽搐。“燕狗曾戏谑我大乾银甲卫别的不会,就会送媳妇儿,成吧。但你可知,百年来,这银甲卫送的最多的一个地方,是哪儿呢?”韩亗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手指伸出,指着官家。官家再度弯腰,看着韩亗:“牧勾,是个好孩子,多优秀的一个孩子啊,那是什么,是一条凤雏!民间有个故事,富贵之人,要认干儿子,抢着喊爹的,数不胜数;同样的,有凤雏要认爷爷;哈哈哈,你韩亗是否就马上认为,对,这就是我韩亗的种。哈哈哈哈哈哈!韩亗,你的脸呢?”“你……你……你……”“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牧勾,他不信韩,他,姓赵!那把椅子,朕就算不坐了,朕也不会让一个非赵氏之人坐上去!”官家脸上的嬉笑神色在此时尽数敛去,反而再度流露出九五至尊的威严;“朕自登基以来,朝堂上,处处受你韩亗这些仁宗老相公的掣肘。歌颂仁宗皇帝的,是你们这帮人;批判仁宗皇帝的,也是你们这帮人;你们,是无暇的,是洁白的,如风霜,如那傲梅。但仁宗就是个糊涂蛋,真正把大乾,给弄得奄奄一息的,不正是你们,你们这一群么!”姚子詹听愣了,忙道:“官家……您……”“也就是那年,燕人入境,朝野震动,朕才寻到了机会,将你们这些老东西清出了朝堂。朕变法,图新图强;朕改重文抑武之策,提拔武将,荣其地位,再养武人效死之心!朕编练新军,朕向江南征税,朕要充实我大乾北疆!朕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一边做,还得面对你们这些致仕在家也不得安生的老东西,以及朝堂下面你们留下来的那群百无一用还喜欢扯后腿的徒子徒孙!朕佩服姬润豪,可惜朕没有田无镜与李梁亭;否则,朕定然也要将大乾上下这些血明明蠢虫却自认道德栋梁的东西,畅快血洗个一遍!”问安居士在此时开口道:“官家……早就知道了?”官家看着面前的童子,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真当大乾的银甲卫,是吃干饭的不成?”问安居士目露疑惑:“所以,官家是自行退位?”官家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叹:“朕在清心阁,等了五年,朕,等了你们五年,你们,真是让朕好等啊!”官家一挥衣袖,转身,走向后山山门,同时大喝道:“那一场大战,本就是我乾楚对燕人的最后一次机会,却输了,上京,也被破了;自那一日起,朕就明白,燕人之势,已然大成!因为朕比谁都笃定,姬润豪选的新君,至少,得有他姬润豪七分根骨吧?朕也笃定,当年那个敢指着朕鼻子骂朕不知兵的燕人小子,是个很有趣的人。燕人之势,除非自己内崩,否则,谁又能挡?朕是真不想当这个亡国之君啊,做倒数第二,也比做倒数第一好些,留给倒数第二的,往往是惋惜,假如他能多活几年云云,哈哈哈哈。千百年后,读史之人只会记载朕在位时,清退所谓的众正盈朝,一改重文抑武之风,征大户富商海贸之税,编练新军,整顿防务!可惜,却被尔等宵小篡位推翻,最终使诗歌礼仪雍容华贵令后人迷之神往的大乾,沦丧于燕人马蹄之下!”问安居士严肃道:“官家,不会的,天命,我等已经扳回一城,一切都将归位……”已经走到台阶上的官家听到这话,忽然止步,转身,此时的他,站在台阶上,看着站在下面的童子,更加的小了。官家手指着他,道:“朕也修道,朕爱道袍,朕喜飘渺;朕敬重藏夫子,朕敬重李寻道,而他们,在你,在你们眼里,却是为俗世红尘迷了眼,放弃大道的蠢货。可笑,你们以为自己是对的,你们以为自己目光已经透过了虚无,看到了天上,看到了天命;可你们,却不敢,看一眼这人间!”问安居士双手合什,快速默念心经,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道心,正在震颤,有失守之象。官家顺势眺望,远处被兵马阻隔站在那里的李寻道,发出一声长啸:“寻道,当年,朕接你上山;今日,你送朕上山!”远处,李寻道跪伏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官家回过身,看向面前的台阶,拾级而上,走着走着,不由骂道:“真累死个人,罢了,不走了。”当下,官家左手举起,指天:“朕,大乾太上皇帝,九品炼气士,今日兵解。不求飞升证道,只求懒得再走这劳什子的鸟道!”一团青色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火苗自官家的肩膀位置窜出,慢慢地浸润到赵官家的血肉之中。“嘶……”赵官家面容扭曲起来,却又不能喊疼,更不愿意转身,只能选择硬扛。火苗太小,能烧死自己,但得费点时间。“寻道,你不是说兵解时是一种大自在么?朕后悔了……朕以前就该多上点心思好好修炼,好歹自裁时能痛快一点。”蓝色的小火苗终于烧到官家的胸口位置,带来更为剧烈的绞痛;官家跪伏了下来,手掌撑着地面,“早知道,真不如带一瓶鸩酒,疼啊……”终于,火苗烧到了眉心位置,赵官家的气息消失,宽厚的道袍开始塌落,身体开始逐渐化作粉尘,随风飘散;山下,韩亗闭上了眼;姚子詹、问安居士,以及一众甲士,全都跪伏下来;山上,那座本已经空空的池子,又开出了一朵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