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就是这样奇异：一边艳阳高照，一边雨下个不停，好比一位笑着流泪的女子，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玄凝之与百里幸分坐小几两端，二人神色严肃。玄凝之道：“你是真的想好不报仇了？”
百里幸的脸上挂着与年纪不符的认真，“爸爸，自我做您儿子那天起，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前生我全家被桓温所杀，确实想要报仇。然而再度为人，仇人桓温已病死，其长子桓熙、次子桓济生死不明，桓歆素来怯懦，桓祎愚钝不为老贼所喜，桓伟曾与我交厚，桓玄年幼，当时不过三岁幼童，不与他相干。说来桓氏与庾氏也是姻亲，三叔祖母为桓家女，这仇也没什么好报的了！”
玄凝之微笑，“那你为何还想学武？”
“只是想自保而已，万一遇上什么，不至于拖累别人。”
玄凝之心里一松，“好！你现在年纪太小，等两年吧！”百里幸得了允诺，心花怒放，语无伦次道了谢，想着父母恩爱，摇摇晃晃下了榻，去找行武玩去。
玄凝之回到寝室，见元夕侧身如婴儿一般蜷着，正睡得香甜，不忍叫醒，便对门外的芳草道：“夫人昨日累了，等她醒了再把朝食拿来。”
元夕翻了个身，惊觉玄凝之不在身边，眯着眼睛坐起来，“阿凝又走了么？”
玄凝之回身笑道：“我在呢，今天不出去。”
元夕起来，见玄凝之就在身旁，心里高兴，甜蜜的笑容如春水般荡漾开来，忽想起尚未洗漱，不知有没有口水印子什么的，急忙在脸上乱摸了一阵。
玄凝之忍不住大笑，“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就别瞎忙了！起来，等你一起去吃春饼！”
元夕奇道：“这已经是夏天，真的做春饼了？”
“不是你说想吃的么？咱们天天过生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好？”
“好好好！我要摆在耦园的凉亭里，一边赏雨一边吃。”
“行！”
元夕起来洗漱一番，穿了件玄凝之挑的绣花儒裙，梳了个元宝髻，又化了美艳妆容方才出来见人。
芳草道：“郎君还是天天在家里的好！夫人如今越来越懒，您不在家的话，夫人连螺黛也省了。”
元夕大方道：“女为悦己者容，我这是打扮给夫君看的！夫君不在家，我何不省了这银子？”
话一出口，众仆婢都忍不住笑起来，玄凝之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进了凉亭，雨却不下了，元夕没有雨可赏，便专心致志在春饼上，接连吃了三个。忽尔想起有孕的吴妪来，叫人装了一些送去。
用过朝食，元夕拉着玄凝之去金铺看看，打算给刘夫人的长女买一个百日的礼物。难得出一次门，百里幸听了，也跟着要去，玄凝之便命行武抱着他一起上了驴车。
进了店铺，元夕看中了个小巧的金锁，又觉得金项圈也好，一时犹豫不决。
玄凝之笑道：“那便都买了吧。”掌柜的听了这话，自是喜笑颜开。
元夕冲着玄凝之摆了个口型“败家”。百里幸站在二人中间仰着头看得不亦乐乎，只道今生这对父母整日眉来眼去花样真多玄凝之心酸，前生买什么都要凭票，杀只鸡就是一家子过大年，没过过好日子，如今元夕养成了囤银子囤货的习惯，说的好听是节俭，说穿了就是自虐。
玄凝之柔声道：“喜欢就都买下，我养着你呢！”一句话说得元夕粉面桃腮，眸光潋滟。
百里幸有些看不下去二人如此眉目传情，扯住行武要去别处玩。
此时，一黑面青年立在门口惊愕地看着这一对旁若无人的夫妇，他身后的锦衣妇人不耐道：“依妾身说吧，不过是给庶子买个金锁，夫君何必非要到这家店铺里来买。”
玄凝之看向那妇人和黑面青年，眼神一冷。扭头见元夕不过是看了一眼，完全是没认出来的样子，心里立刻回春，原来元夕真是不认识杨斌！和杨桓氏吵过一场也忘了，啧啧，这心可真宽！当年那是谁嚷嚷要报仇的？
玄凝之故意揽过元夕，对掌柜说道：“把那金锁和金项圈都包好。还有上个月，我拿来一些南珠做耳坠子的，若今日可以拿走，省得我明日再来跑一趟了。”
掌柜惊喜道：“客官早说呀，耳坠做好了，就等您来拿！”
元夕迷迷糊糊，以为听错了。古代没有氧气**，深海采珠难度极大，南珠？那得多少钱？看了看取来的耳坠，每只耳坠上挂着六粒散发幽光的浅蓝色珍珠，珠子虽大却没有一个是圆的，形态各异地张扬着自己的个性。
元夕不禁追忆起童年时用捡到的大小不一的塑料珠子和蓖麻子穿成的项链，流泪笑起来。
掌柜不知元夕的心思，尴尬地瞥了眼玄凝之，也迷糊了。
玄凝之温柔拭去元夕的眼泪，“这样下去，别人以为我欺负你了！”
元夕抱着玄凝之的胳膊娇笑，梨花带雨，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杨桓氏已认出人来，见到并无绝世姿容的元夕笑靥如花，此刻的美丽如同朝阳初升，生动而鲜妍，忽然意识到：夫君就是不能忘怀这样的笑容吧！悲哀、无力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春蚕啃食桑叶般吞食着自己的心。祖父死了，父亲下落不明，虽说桓家依旧是有地位、有势力的世家，可那是叔祖父的春风得意，与自家又有何相干？与自己更是不相干！杨桓氏灰心丧气地摸了摸小腹，何时能生养个小郎君就好了，在杨家也能站得住脚，将来也有个指望。
杨斌苦涩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心如刀绞，明知该避开，却挪不动双腿。看到那位美貌的郎君替元夕戴上珍珠耳坠，元夕笑得更妩媚动人，杨斌已不知该如何自处，更忘记身在何处。
玄凝之叫来部曲付了银钱，欲扶了元夕回去，见杨斌夫妻仍在，恶作剧地对元夕道：“元夕，你不记得曾砸了精诚堂的杨桓氏了？她夫君也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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