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旧孤寂。
风,依旧冷清。
明月楼来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青楼深夜来人并不新奇,然明月楼若是深夜来了个男人,便很新奇。
因为罕见,所以新奇。
他并非棋人,也不是雅士。
这是一个束发高冠的男子,他身着素衣,却显得十分高贵。
他虽一脸虬髯,却不是醉汉,也不是莽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的人看上去异常精神。
当他来时,并未有人通报,女奴直接便开了楼门。
“少爷请。”
女奴唤他少爷。
谁家的少爷?
男子欲要踏步而进,随后便顿了顿身,他问:“小姐可曾安歇?”
女奴面带笑意,道:“小姐已恭候多时,少爷请进。”
男子走进楼去。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高台,一帘曼莎,一个美人。
高台早已伤痕累累,曼莎也已经有了斑驳的痕迹,美人却依旧如玉。
曼妙的身姿,鲜红的薄唇,一双柳叶眼,两撇造化眉,在上方的高台起舞弄影。
随后又响起了琴音,抚琴的是一个女童,年芳不过十岁。
男子并未喧嚣,他静静的坐在一处,甚至都不曾发出一丝的杂音。
此间若除去琴音,忽略舞影,那将会是十分的宁静。
随着舞姿的释放,男子看向美人的目光逐渐变得灼热了起来,因为那将是他的女人。
他的心好似已随舞曲飘飞,沉入梦里。
美,真的很美,能歌善舞的美人更美。
有幸得此佳人,也不枉来世一生。
琴音止,舞终息,美人掀开曼莎,露出一抹笑意。
她的笑犹如出水的芙蓉,带有一抹凄凉的美。
“父亲希望你我早日完婚,所以我想先知会你一声,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同意。”男子说。
芳语点头回应:“好,你我的确也应该早日完婚。”
她要嫁人?
是的,嫁人。
芳家百年以来从未有人嫁出门去,想要迎娶芳家子女,男方只得入赘。
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显赫之尊,也只有入赘,可如今的她却要打破规定,将自己给嫁出去。
这一代的芳家没有男丁,只有姐妹二人,也已逐步走向了凋零。
尘埃落叶,星辰殒命,也终归凋零。
她早已无法掌控家族的命运,又是否能够操控自己的命?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深夜醉酒的男人,有那么一瞬,她多么希望那个男人能够带着自己离去。
只要他开口,自己便会相随,无论天涯,不管何地。
“对不起。”男子突然说。
“嗯?”芳语看着他,略显好奇。
“那日我该来的,不应让你一人面对。”
虽然上台的人物不多,可她所面对的是整个武林。
芳语笑了笑,道:“江湖事,江湖了,你并非江湖人,所以即便来了也毫无意义。再者你既是军士,定当听从朝廷旨意。”
那几日他被派去北方练兵,的确是有事情。
男子道:“可我也是你的夫君。”
芳语摇头否认:“现在还不是。”
是的,起码他们现在还没有成婚,所以还不算是夫妻。
“对不起。”男子又道了一句对不起。
芳语摇头,随后道:“你不必介意,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与你成亲,那便不会反悔,无论你是不是军士,不管你是什么人。”
男子感激:“谢谢你。”
……
夜已深沉,巷已寂静。
街角的狗子突然变得安分,不知是否也看到了那两道划破夜幕的身影,所以感到了狗生的自卑。
草屋内传来急促的咳嗽声。
那是一个女人,病重的女人。
屋外的江小白难受得紧,那女人仿若每咳嗽一声,他的心似乎都会随之疼痛一寸。
因为那是他的母亲。
她得了肺痨,与父亲一样的肺痨。
对于如今的江湖来说,这是不治之症,最严重的情况就连缓解也是不能。
他的手里提着刚抓来的药,无用的药。
即便如此,母亲也依旧要服这无用的药。
“吱呀”一声,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女人见他进门,立刻便停止了咳嗽。
因为她要告诉自己的孩子,她不要紧。
哪怕是憋得脸红,她也不想咳嗽出声,然既是咳嗽,又怎么可能会没有声音?
“我回来了。”江小白道。
稚嫩的小脸,透亮的眼神。
这张脸若是出现在别人眼中,将会变得冷漠,这双眼若是盯着别人,也将会变得寒冷。
“你这孩子,都说了那药对我无用,你还买它做甚?”
看着江小白手里的药,女子显然是有些生气。
她不得不生气,毕竟如今的她们过得并不富裕。
江小白有些委屈,道:“大夫说这是新药,能够缓解病情。”
女子坚硬的道:“那也不行。”
“可母亲得了病,就得用药医。”
女子道:“我没病。”
有病的人通常都会说自己没病,这似乎已成为一项规定,一项大多数病人都会认真遵守的规定。
而这些人通常都会有一个共通的特性,便是他们几乎都是穷人。
因为贫困,所以不能生病,不敢生病。
这一病,便有可能害死一家人。
这便是命运,穷人的命运。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如今这世道,穷人压根就算不上是人。
“娘亲。”江小白有些无语。
女人看着稚嫩的他,看着他腰上系着的两把菜刀,眼角隐隐有了泪水,于是江小白的眼里也浮现出了眼泪。
“父亲走了,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他的声音被压得很低,像是祈求。祈求上苍怜悯一下自己的母亲,也祈求自己的母亲能够怜悯一下自己。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母亲如今活得很是辛苦,活得很累。
明明他可以赚钱养家,可以让母亲什么都不去做,可母亲也依旧觉得累。
病痛使她劳累。
女人终归是流下了眼泪,她一把将江小白拥入怀里。
无论如何,母亲的怀抱总是温暖的,温暖得令人心醉,此刻却也温暖得让人心碎。
她道:“好,我不离开你,无论如何也不离开你。”
江小白闻言这才感到了放心。
他笑了出来,也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