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宜贞夹菜的手一顿,缓缓收回。 原来,这不止一顿饭啊。 原来,昨夜祖母面色奇怪,果然另有原因。 鄢凌波朝梁宜贞碗中夹块回锅肉,笑道: “此前宜贞在狱中托我问老夫人,只是进来连连大事,倒忘了。今早正想起,不料宜贞已等不及自己开口。” 梁宜贞愣然,屋中霎时很安静。 唯有梁南渚还自顾自吃菜,又盛一碗汤,似乎他们所言不过家常碎语。 梁宜贞看他一眼,脑中飞速运转。 昨夜见过徐故,以梁南渚的聪明才智,必已猜出她为何问秦娘。 眼下这样子,是在让她坦白从宽? 梁宜贞深吸一口气,方道: “祖母,秦娘…也是徐大人发妻。” 老夫人瞳孔微颤,一瞬握紧筷子。 当年秦娘入京看她,只说夫君是个很好的人,日后要带来拜见夫子。 但谁能想到,她的夫君竟是后来的状元郎徐故! 而大楚上下都道徐故爱妻如命,却也鲜为人知,他的妻子竟是秦娘! 老夫人缓了缓神色: “是他叫你来问的?” 梁宜贞摇头: “是我自己要问。” 老夫人目光落向她。 梁宜贞接着道: “他说,是咱们家杀害了他的妻子。还说,是咱们家为了撇清嫌疑,放火烧父亲。” 这样啊… 老夫人默一阵: “你信了?” “不。”梁宜贞眉目从容,“父亲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据。但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是个明白的孩子。”老夫人点头,叹一口气,“难怪,他对晋阳侯府恨意那样深。 初时,我还只当他是听差办事,可久而久之才发觉,他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听吩咐的范畴。 今日,是宜贞为我解惑啊。” 梁宜贞望着老夫人: “祖母,真实的事情是怎样呢?是否能解释清楚?徐大人的误会越来越深,不论对咱们家,还是对他自己,都不是好事啊。” “解释不了。”老夫人无奈摇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徐大人说的没错,秦娘的死,我脱不了干系。” 梁宜贞一瞬僵住,满脸惊疑。 自打昨夜问出口,她想过无数种误会的可能。但没有一种可能,是老夫人直接承认。 她声音有些发颤: “祖母,不会的,我们家人都那样好,怎么会…” “宜贞。”鄢凌波温柔打断。 这样的氛围,似乎只有他的声音足以安抚人心。 他遂道: “老夫人当年也不想的,那是个意外。” 梁宜贞面色不肯放松。 既是意外,为何说跟晋阳侯府脱不了干系? 鄢凌波接着道: “当年,因着你父亲太子侍读的身份,晋阳侯府被视为崇德太子一党。天眷政变后,自然被困京城。 而你父亲身为漩涡中心之人,留在京城必定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梁宜贞接道,“当年全家拼力将父亲送出京城。 为的是,朝廷抓不到人无法审判,自然不能随意处决晋阳侯府。这不仅是保父亲,也是在为洗清冤屈争取时间。” 鄢凌波点头。 梁宜贞却蹙眉: “可这跟秦娘有何关系?” 梁南渚接过话头: “想要洗冤,光靠《大楚律》可不行,需要有人为之奔走周旋。父亲虽已逃离京城,却仍是戴罪之身。他不能露面,不合适。” 梁宜贞这才了然: “所以,当年请了非亲非故的秦娘帮忙?学生毕竟比外人靠得住,况且并非亲戚,也不会惹人怀疑。” 梁南渚点头: “当年,她以返乡为由,带着祖母的手书离京,在约定的客栈与父亲互通消息。也就是那一夜…” 他顿了顿: “客栈起火,父亲身边只有几个亲信,根本来不及救她。” “故而…”梁宜贞喃喃,“这就是祖母所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几人的声音都不大,堂屋很安静。 老夫人的叹息显得幽深,只道: “伯仁很多…” 梁宜贞一怔,旋即鼻尖一酸。 伯仁的确很多。一座客栈,岂会只有两位住客? 火势能将父亲烧得面目全非,可见其惨烈。只怕更多的,便是如秦娘一般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老夫人又叹一声,摇摇头: “太惨烈了。” “祖母,”梁南渚忙扶住,“都过去了。” 过得去吗? 老夫人眉心微颤。 至少,在徐故心里就从未过去。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么多的伯仁…都过不去啊… 梁南渚凝眸: “过不去,是因为不公道。但这不是祖母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天眷政变? 还是…放火的人? 梁宜贞深吸一口气: “可在徐大人眼里,伯仁并非因我们而死。而是我们,杀了伯仁。他认为…是我们放的火!” 梁南渚看她一眼,淡淡道: “很显然,有人想甩锅。” 四下怔住。 “徐铁拐是把利刃。”他道,“有人,想要利用他。” 他眸子微凝: “砍死我们。” 而且,已经利用了整整十三年,并且十分得心应手。 梁宜贞握紧桌角,轻喘气: “会是谁?” 十三年…很大的局啊…什么局值得做十三年? 正紧张时,梁南渚忽向后一仰,靠上椅背: “我怎么知道!” 说罢,他又拿起筷子: “吃饭吃饭。天大的事也不能饿肚子。” 鄢凌波安抚老夫人一回,也拾起筷子。一面又给梁宜贞夹菜。 她却愣着不动,目光分毫不离梁南渚。 他是在…举重若轻么? 她蹙眉,一把抱住他手臂: “我觉得,有必要给徐大人提个醒。对他,对咱们,都好。” 梁南渚扫手臂一眼,一把挣开: “提醒他?有用吗?你是不是傻!” 他是愿意相信一个坚守十三年的谎言,还是一个刚刚知晓的真相? 况且,晋阳侯府于他而言,是没有可信度的。 梁宜贞轻叹一声: “徐大人,也挺可怜的。” 梁南渚筷子微顿,转头看她: “真相就是真相,不会随时间消逝,也不会因谗言扭曲。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真有这一天么? 万一…他等不到呢? 梁宜贞甩甩头,思绪被扯得很远。 那一夜,明月高挂,明亮又浑圆。它明亮得相永恒的真相,就在那里,却被彩云遮挡,看不真切。 “大哥,”梁宜贞侧卧,隔着屏风唤,“睡着了吗?” “睡着了。”梁南渚没好气。 “哦。可我睡不着啊,”她翻个身,“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几岁了!” “讲个狼来了的故事吧。” 梁南渚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