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陛下回宫!”
赵都安以胸腔内气机激发的一句呼喊,声音何其之大?
当即以南城门为起点,朝午门广场上厮杀的两军滚去。
此刻,偌大的广场上已是刀剑光影交错,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
金吾卫与千牛卫的叛军结成同盟,拼凑成了一个半圆,将朝会的大殿保护起来。
而闻讯赶来的其他禁军则正尝试向半圆冲刺,只是这场政变爆发的太突兀,不少禁军将领赶来时,都还闹不大清状况,一时不敢出死力。
加上仓促之下,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对抗,虽未曾参与叛乱的士兵远大于前者,却愣是在那由叛军铸成的铜墙铁壁前停滞,难以撕破。
而这时,彼此交手的厮杀交界线上,也已经倒下不少具尸体。
也就在这僵持不下之迹,来自身后的喊声,打断了这场厮杀。
双方的士兵近乎下意识地,趋于本能停手,摆出防御姿态,朝声音来源方向望去。
率先赶来的羽林卫统领猝然扭头,他身材高大,视线掠过士兵们的人头,率先看清了自城门走来的君臣二人。
“轰——”
羽林卫统领脑子里如同炸开一颗雷,瞪大双眼,手中染血的长剑都险些没能握住,他以为眼花了,用空余的手猛地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望去。
没错!
那并肩而来的,不是陛下与赵少保还是谁?!
“陛下……陛下回宫了……”
虽心头无数疑问,但这名披银甲,戴银盔的高个子统领激动地呢喃着,继而扯开嗓子,高举长剑,大声呼喝:
“恭迎陛下回宫!!”
另外一个方向,刚刚带一队禁军赶赴至午门的虎贲卫指挥使人在马上,猛地勒紧缰绳,怔怔地望着远处那从午门外提剑走来,身披龙袍的女子帝王,与身旁那一袭绯红官袍。
他呆愣了数个呼吸,突兀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沉声高喝:
“恭迎陛下回宫!”
这两人的表率如同一个信号,刹那间,最外层试图攻破叛军铜墙铁壁的禁军们纷纷回头,哗啦跪倒一片,齐声高呼:
“恭迎陛下回宫!”
赵都安跟在女帝身旁,感慨一般目睹前方数千名禁军轰然跪倒,更纷纷朝两侧后退。
如海浪被劈开,将君臣二人通往大殿的路让了出来。
这一幕,何等壮观?
何等惊人?
与之对应的,那并肩而立,组成铜墙铁壁,面朝午门的叛军们仿佛一瞬间僵住了,瞬间失去斗志。
无数张脸孔,错愕、怀疑、恐惧……似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
李应龙站在叛军之中,他同样身披盔甲,手中提剑,骑在一匹战马上督战。
当赵都安与女帝突兀出现,恭迎陛下声浪回荡时,李应龙脸色瞬间苍白,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两道化成灰他也认得的君臣。
“不……假的……一定是假的……”
李应龙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向上蹿,几要顶开头盖骨。
他眼神中充斥着极度的惊恐、不安与茫然,旋即化为了近乎癫狂的大吼:
“假的!都愣神做什么?放箭!赵都安不可能出现在京城!必是贼人假扮!”
他甚至不敢提徐贞观的名字!
小阁老的呼喊起到了一定作用,被震慑住的叛军们眼中有了生气。
是了,这个时候,女帝还在南方逃窜,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哪怕退一万步,眼前二人是真的,他们也已经没有了半点退路。
“贼人只有两个,我们数千人有何惧?”已赌上身家性命的金吾卫指挥使目眦欲裂,厉声挥刀。
千牛卫统领同样一个激灵回过神,眼底喷涌出凶性:
“放箭!射杀贼人!”
此刻,他们已经不在乎眼前的君臣真假,哪怕是真的,可情报中无比确凿,女帝已是重伤跌境。
加上个赵都安,最高无非等同于世间武夫,面对数千名配备法器盔甲、武器的精锐禁军,毫无胜算。
“李应龙,难为你还惦记着我,”
赵都安笑了笑,他分明站在地上,看向骑乘战马的小阁老,却分明是在俯视:
“当初我顾全大局,暂且放过你一马,不想你李家父子依旧执迷不悟,既如此,今日就送你上路。”
话落的同时,低沉尖锐的啸叫响在众人耳畔,叛军们只瞥见一抹暗金的细线,掠过十丈距离。
李应龙的脖颈上,便浮现出一条细细的红线,鲜血一点点溢出来。
他愣了下,似还没回过神,伸手去捂住脖颈,才察觉滚烫的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中喷溅出来。
“嗬嗬……”
曾经的京圈第一纨绔,“李党”内党魁的化身,曾与赵都安交手数次,皆惨败收场的“小阁老”眼孔中死寂一点点浮现出来,身躯也颓然摔下战马。
头盔砰地掉落下来,阴柔的脸孔上,眼珠子里最后一点光芒熄灭,眼中兀自残留着死前的不甘。
李应龙气绝!
赵都安手指捏着染血的飞刀,神色漠然,有些走神:
原来一年前自己尚须仰视,苦心算计的大人物,也只是一刀的事。
“李公子!?”
两名叛军指挥使来不及阻拦,就亲眼目睹李应龙被瞬杀,心底一股寒气窜起。
心中生出同一个念头:
“世间?!”
赵阎王,竟已跨入世间武夫境界了么?
徐贞观没有去看李应龙的死,她从踏入宫门那一刻起,天人境的神识便席卷了大半座皇宫。
此刻朝远处大殿行走的脚步都不曾停留,掌心喷吐出金色的气机,如雾霭般流动至剑锋,逸出朦胧的剑气光晕。
太阿剑如饮甘露,兴奋的嗡鸣震颤。
“不好!”两名指挥使心中大惊,想要抵抗,却只觉浑身被恐惧支配。
下一息,一道近乎长虹的磅礴浩瀚的剑气席卷而至。
那由叛军以血肉之躯垒成的“钢铁城墙”在剑光中坍塌,摧垮。
赵都安抬起右手,挡在眼前,赵老爷心善,见不得死人。
恍惚间,又联想起三年前,玄门政变那一日,女帝同样是一人一剑,千军辟易。
只不过,那一次,他站在那些禁军之中,极不起眼。
这一次,他站在女帝身旁,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
……
大殿内。
四名女官供奉同时出剑,突兀杀向李彦辅。
这一次偷袭极为突然,令殿内群臣都未曾预料到,距离最近的孔武也因被马阎盯死,想要驰援也来不及。
然而,李彦辅眼中却没有惊慌恐惧,他左侧,另外一名蒙着面纱的护卫突兀出手了。
这名护卫身段纤细,双手白净,竟好似是个女子,一个健步挡在李彦辅身前,手中却已递出一柄短刀。
其刀鞘颇为古朴方正,呈黄金色泽,镶嵌数枚鸽蛋大小的宝石,握在这女护卫左手中。
出鞘的雪亮刀锋则由右手朝空气中劈砍下来!
这把刀,不属于她,而属于李彦辅,正是常年摆放在李彦辅家中书房桌上的那柄,被所有人认为是装饰物的兵器。
然而此刻,伴随女子体内法力涌入,那刀锋之上,猝然亮起一枚枚扭曲阵纹。
镇物!
这把刀,竟是一件品级不俗的镇物!
此刻,刀锋劈砍出的瞬间,一圈湛蓝色泽的涟漪扩散开去,四名女官面色骤变,结成的剑阵被生硬劈开。
四道身影,也于低呼声中,如被无形刀气劈中,凌空倒飞出去!
四名女官,小碎步飞退,堪堪稳住身体,却是同时捂住胸口,嘴角溢出鲜血!
静!
一片安静。
董玄脸上的笑容僵住,袁立眼中的光芒也再次熄灭。
马阎愣了下,失声道:“世间术士?”
话一出口,他又扭头改口:“不,不是真正的世间境!”
李彦辅笑了笑,他目光逐一扫过群臣的神态,扭头看向那名女护卫,轻笑道:
“没错,李晴的确还不是世间,不得不承认,术士想跨过那道门槛,绝非易事。
我李家虽可耗重金,招募江湖强者,但涉及今日清君侧这等大事,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信得过。”
那名女护卫右手持短刀,左手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年轻的女子的脸庞。
这张脸,对殿内官员而言极为陌生,连马阎也不曾见过。
但他听到“李晴”两个字后,便明白了:
“淮水李家,乃世代书香世家,族内多出入仕的读书人,每一代却也会有几个走武官,修行的另类。我诏衙情报中,曾记载李家年轻一辈,有个修术士的女子,看来就是她。”
李彦辅点了点头,目光感慨道:
“李晴天赋不错,如今也有神章境。最关键的是可信。只可惜,要参与今日之事,武力还稍显不足,不过若她持握上这件镇刀,一炷香内,当大半个世间来用,还是可以的。”
说完这句话,李彦辅再次回转过来,微笑望向董玄:
“殿内女官竟是潜藏供奉,这的确出乎本相预料。如你所说,陛下的确做了些安排,可惜,这留下的,且在这座殿中的高手又有几个呢?
封禅事大,终归比守一个空壳子皇宫重要的多。
若海春霖还在,或已赶回京城,本相或都不敢今日杀进宫来,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董玄,你若还有护卫便一起叫出来,本相身后还有这上百名门客,你我便以此地为疆场,斗上一斗,若你已无多余的牌可打……哪怕不为自己考虑,也要多想想家人。”
董太师脸色变了:
“家人?什么意思?李彦辅你难道……”
李彦辅笑了笑:
“此刻,本相安排的人,应已到了诸位大人家中。呵,放心,本相只是为免城中出乱子,才提前要人保护诸位家眷罢了,绝无威胁之意。”
官员们骚乱起来,大理寺少卿鲁直猛地站了出来,这个因赵都安而青云直上的新晋权臣厉声怒喝:
“李彦辅!你胆敢行此卑劣行径?!”
其余大臣也面露怒色,政变是一码事,但动家眷是另外一回事。
李彦辅眼神古怪,嗤笑道:
“事情都到了今日这地步,你们还觉得,本相会在意这些?”
他觉得鲁直有些可笑,连这灭九族的勾当都做了,自然要将能动用的手段都用了,岂会在意什么规矩?
“李彦辅!你莫要得意太早!”董玄厉声道:
“你真以为,依仗武力,就能为所欲为?老夫半只脚迈进棺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若胆敢动手,老夫大不了不接受他们的保护,若马阎他们不管一切,只全力杀你,你真觉得,凭这些门客护卫能护你周全?”
厮杀,与搏命,是两个概念。
李晴虽为李氏族人,足够忠心,却不够强大。
孔武虽强,却未必会豁出命去保护李彦辅。
一旦马阎这个在玄门政变中,有过死战经历的大太监真发起狠来,拼着一条命不要了死战,孔武真的能挡住吗?
李彦辅笑了。
他笑得很开心,很得意,很坦荡。
笑声在殿内回荡,令在场所有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不明白相国因何发笑。
“哈哈哈……”李彦辅笑了一阵,缓缓收敛了笑容,轻轻叹了口气,盯着董玄:
“能说出这种话,看来你们的确没了后手。很好,那这一场,看来还是本相赢了。”
他哂笑着,居高临下地俯瞰老迈的太师,神色异常的平静:
“你说的没错,若拼死一战,有他,有她们在场,本相还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指了指马阎和四名女官。
“但……你们何以愚蠢地以为,本相真的爱惜这条性命?”
他嗤笑一声,头盔下白发轻轻抖动:
“本相虽年纪比你董玄小些,却也小半截身子入土,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什么没享受过?若只为自己,何必蹚今日这浑水?
本相大可早在玄门政变后,便告老还乡,归家养鱼逗鸟,享天伦之乐,可是……”
他深深吸了口气,嘴角有些自嘲:
“可你我生在人世间,并非为己而活,我身为李氏宗族族长,自当要死前再为李氏赚个荣华富贵,董玄,袁立……还有你们,难道没想过?
如今五路藩王奔京,本相若不动,等有朝一日兵临城下,由着你董玄投诚,还是由着你袁立献功?”
董玄大怒:“乱臣贼子,你以为老夫会与你一般卑鄙下作?”
李彦辅又笑了下,没有理会其怒骂,只是继续道:
“所以,本相今日敢来,便不畏死!你们就没发觉,吾儿不在此处?此刻,应龙便率兵镇守殿外,本相若死,城中大权将由应龙接手,应龙若不幸战死,便由本相执掌。”
他冷冽的视线扫过群臣,那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孔:
“本相与你们说这些,是为了给你们机会,现在,想活命的便走到本相这边来,想尽忠的,本相便也成全你们。”
他不准备再浪费时间了。
殿下一下陷入诡异的安静,除了部分皇党官员失去战队资格外,其余一些官员举棋不定,但眉宇间,已是动摇。
也就在一些大臣咬了咬牙,迈开步子,准备做出选择的时候。
袁立忽然冷不防说了句:
“你们听,不觉得外头太安静了吗?”
群臣一愣,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门外的厮杀声音竟消失了。
厚厚的殿门阻隔了太多喊杀声,但毫无疑问,之前的喊杀声是越来越大的,可此刻,外头却安静的可怕。
“停战了?还是结束了?”马阎也皱起眉头。
今日叛乱,显然只有少部分禁军出了问题,随着厮杀开始,赶来的禁军只会越来越多,没道理突然停手。
至于结束……
也不现实。
叛军人数虽少,但占据地利,背靠殿宇防守……最重要的是,从李彦辅带门客闯入大殿,根本没过去多久。
加起来,双方也就说了一会话而已,这么点时间,厮杀怎么可能结束?
连李彦辅同样深深皱起眉头,莫名生出强烈的不安。
“去看看。”没有犹豫,李彦辅立即朝一名门客吩咐。
后者点头,拧身朝着身后紧闭的殿门跑去,然而没等他靠近,毫无征兆的,那高大、沉重的双扇殿门,竟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打开了……
被人从外,向内地推开。
“吱呀——”
尖涩的金属哀鸣声中,丈许高的殿门缓缓被推开,一股腥臭冰冷的风,从外向内,灌入大殿。
掀起了群臣的发丝,惨白的天光再一次从门缝中蔓延进来,照亮了黑沉沉的殿宇。
无人说话,这一刻,无数双眼睛都望向了打开的大门,天光一点点柔和下来,一道熟悉的人影轮廓从光中走了进来。
赵都安推开门,抬腿迈过门槛,迎着满朝文武的呆滞的目光,嘴角勾勒上扬,笑了笑:
“好热闹啊,朝会进展到哪一步了?看来我们没来的太晚。”
无人应答。
赵都安跨过门槛,也不理会一张张木然、惨白的脸孔,转身让开一个身位,将身穿龙袍,黑发披散,手提太祖神兵的虞国女帝从身后让了进来。
徐贞观手提玉龙,凤眸扫过群臣,视线落在李彦辅脸上,淡淡道:
“李相何故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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