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壶关侯刘明年纪稍大一些,积累的阅历足够丰富,那么他就会发现,刘恭的话语中其实还有着许多问题。
且不论代王刘恒做事隐秘,外人根本难以察觉,就连当事人壶关侯刘明兄弟,也不过是因为少年人特有对父亲态度的敏感,才通过种种蛛丝马迹产生的怀疑。
而最初那次发现代王刘恒存有废立太子心思的“巧遇”,使得他们兄弟察觉到危机,然后开始加倍关注起父亲态度,其中亦不乏机缘巧合。
若是没有关注到代王刘恒的细微变化,相信他们兄弟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怀疑到自己几人自幼崇拜,并努力以之为模仿对象的父亲身上。
所以要说没有置身其中,平常人是绝不可能判断出王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恭以天子之尊,如此事无巨细地去关注一方诸侯,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在毫无证据仅仅是“怀疑”的情况下,就对着人子非议其父,这又岂是人君所为?
壶关侯刘明能透过刘恭一句话就判断出当中隐含着的信息,虽然想法简单了些,未能再看深一层就此提出质疑,不过以他的年纪,也可谓是十分聪明了。
至亲遇害、偶像幻灭,如此巨变使得十岁少年迅速成熟了起来。
感谢的话语一经出口,就代表着壶关侯刘明承认刘恭意中所指,并且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投靠皇帝,与父亲代王刘恒划清界限。
至于另一半没有被考虑进去的因素。在他内心已经将父亲打上反派标签的前提下,刘恭所为却也不算多见不得人。
反正以后就有得是时间,慢慢解释。
“臣请陛下再想想办法。”在刘恭的示意下。壶关侯刘明从地上站起,面上多了几分镇定,说道:“陛下乃是天子,总会有办法使人将臣的兄长也召入长安吧!”言辞恳切,却也显得信心不足。
自己能够顺利入京,是因为按照顺序,次兄刘高才是继承长兄太子之位的人选。次兄既是诸侯太子,壶关侯刘明也知道希望渺茫,只是不肯死心放任哥哥自生自灭罢了。
“这……”刘恭闻言。心中又是一叹,想象着代王次子刘高的遭遇,一时有些不忍拒绝。
正想着如何措辞,便见头戴缃帻大冠(注1)的谒者仆射张释之疾步入殿。言右丞相请见天子。
谒者掌宾赞受事。谒者仆射作为掌管宫中七十名谒者的主官,其实并不需要参与往来通报、传递消息这种具体事务。
可惜刘恭身边真正可用之人不多,自侍中张辟疆任水衡都尉管起了铸钱,中郎袁盎、晁错俱都升迁之后,常伴刘恭身旁原来就少得可怜的侍从、宾赞就出现空缺。
而殿外那些本该是最方便人选的郎官们,又都是这几个月来刘恭从当初的足球队员里补得各家功臣子弟,忠则忠矣,却都是才十多岁年纪。心思还不够沉稳。
毕竟,不是人人都似张辟疆那般十五岁可拜侍中的天才。少年们历练不够,除了简单的随侍护卫,尚不具备圆滑处世、待人接物的本事,没有应对这类场合的能力,公车令袁盎请以张释之补谒者大概也是看重了这点。
于是,訾选入朝、毫无背景的谒者仆射张释之,就成了宣室殿听用最合适的那个人。
俄而,面色不善的右丞相周勃上得殿来,施礼过后,开口就是请辞免相,欲归相印。
“臣不知天下一岁决狱几何?亦不知天下一岁钱穀出入几何?既是长安中盗贼数目,臣也不甚明了……”(注2)右丞相周勃瓮声说着,听这话里的意思,与其说他是忽然有了自知之明,倒更像是在与谁赌气。
“丞相何出此言?”搞不清楚状况的刘恭剑眉微蹙,连忙安抚,暗暗思量着这几句话实在是熟悉不过,就是那人爱用的招数之一,不禁心道:“我还没学着那人问这些东西挤兑周勃,他怎么就自己提出来了?”
谁料右丞相周勃对刘恭的安抚却是不理,硬邦邦地拱了拱手,哼声道:“臣之能不如左丞相平远矣,臣自请归相印。”
“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天下一岁钱穀出入几何?”的结果,是“绛侯谢病请免相,陈平专为一丞相。”
“难道是左丞相陈平自作主张,没有事先知会我一声,就想这么逼着右丞相周勃自动辞职?”照着右丞相出缺谁将得益的思路和对于这几句话语的熟悉,刘恭不禁如是想到——
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个君主会在地位稳固之后,还愿意见到当初扶持自己上位的权臣在身前晃悠。
以臣谋君,曾经废立天子的人即便不能更进一步,也绝不会有机会平安退出权力核心。
因为他们所为的本身,就已经成为了对君王最大的威胁。
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而正是因为这份猜忌,使得绛侯家族两代人为帝王所忌,父子相继被诬以谋反入狱,才会有《史记》索隐述赞中:“惜哉贤将,父子代辱!”的感叹。
想想还真是有些与先皇孝惠相似,刘恭不是代王一脉那种“刻薄寡恩”的阴沉性子,现在右丞相周勃虽然“功高震主”,却还不似史上“孝文元年”那般挟有废立之威,刘恭就算看在郎中令周亚夫面上,将来也不会对他逼迫太过。
换句话说,“匡扶社稷”的右丞相周勃还有退路,这个当口辞去相位确是明智之举。
可问题是,右丞相周勃一介莽夫,小人得志,做个位居左丞相陈平之上的右丞相就能够得意忘形,单凭他自己怎么可能意识到这一点?
史上绛侯周勃一年之内主动称病辞相,然后陈平专为一丞相,那人再慢慢削弱其在朝中的影响,君臣各取所需,配合无比默契,不正是那人与左丞相陈平合谋做到的吗!
“绝对是陈平谋划的!”越想越是觉得肯定如此,尽管事先没有与自己透过口风,但刘恭相信左丞相陈平肯定跟这事脱不了关系。
“丞相这是何必……”刘恭心里不停转过各种念头,对眼前的事情大为光火,左丞相陈平这么做,分明就还是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啊!
也许左丞相陈平不是有意瞒着刘恭,毕竟这么做不论是对他自己,或者刘恭,还是右丞相周勃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刘恭很不喜欢这种被别人不当回事的感觉。
想做名正言顺的百官之首,除此之外尚有许多办法可以选择,可偏偏左丞相陈平喜欢私底下搞些动作,用自己的手段去处理——
为什么分明对三方都没有多大坏处的事情,也要如此算计,还是说在左丞相陈平眼中,其实仍然下意识地把天子当做一个摆设,喜欢自己安排好一切?
挽留了一会儿,见右丞相周勃态度坚决,刘恭便也不再废话,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下来。
不喜归不喜,损人不利己却是没有必要的,何况,这还损不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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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些时候,郎中令周亚夫、侍中张辟疆并肩站在宣室殿上,他们是被刘恭召来询问右丞相周勃请辞缘由的。
只听郎中令周亚夫说道:“许是十多日前,确实有人来丞相府劝说臣父辞相。丞相也似乎是有所触动,那天还曾唤我与大兄去问过话,不过当时心中尚有犹疑,故而未曾做出决断……”
在他眼里,不论父亲决定辞相与否,那都是自家私事,当时只觉得那人只是危言耸听,皇帝必不会寡恩若此,是以郎中令周亚夫没有给出意见左右父亲的想法,过后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此刻听得刘恭发问才想起来,郎中令周亚夫仔细回忆一番,皱眉道:“那人对臣父说得是:‘君既诛诸吕,清君侧,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久之即祸及身矣。’(注3)……”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那人是谁,臣父没有言明,就不得而知了。”
侍中张辟疆闻言接道:“今晨有司往来于丞相府,凡涉决狱、钱穀出入之类,想必正是由此。”
又是晓之以理,又是迂回羞辱,左丞相陈平为了让右丞相周勃知难而退,还真用心良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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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汉官仪》:“谒者皆着缃帻大冠、白绢单衣。”
注2:《史记?陈丞相世家》:“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穀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
注3:《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文帝既立,以勃为右丞相,赐金五千斤,食邑万户。居月馀,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久之即祸及身矣。’勃惧,亦自危,乃谢请归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