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武十八年正月,季明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洛安行宫竣工。
二皇子季括督造行宫有功,迁其入礼部,着礼部尚书钟离子尹带其历练,专管番邦及外国之往来。册封其母妃元贵妃为皇贵妃。
其外祖元太尉赐金银玉帛无数,元太尉二子三孙有官职在身者官升一级,无官职者皆赐官袍加身。
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个冬日,有雪都之称的安阳,雪比往年来的更少了些,但空气里的寒意却较往年凌冽的多。
这一点,让季明帝更坚定了心中想法。
他要迁都!
尽管洛安行宫方建成不久,它完全按照季明帝的意思,利用安洛四面环山之势,构造行宫刚毅威仪,开渠引水,形成桐州水都之景,每日从千里之外的中州马不停蹄运来各色景盆花树,效仿花都中州。
尽管修建行宫之初,便已从各地甄选秀女万人充盈行宫,行宫上下一时间环肥燕瘦,莺莺燕燕不绝。
尽管一个洛安行宫耗资千万黄金,民工役夫死伤无数,充盈行宫所需秀女自十三岁自十八岁已不足万人之数,以致**岁女童被强行带入行宫者甚多。
尽管国库亏空已非秘事,怨声鼎沸不止于民,朝野上下亦是敢怒不敢言。
可到底,假的就是假的,仿的再像,洛安行宫终不是水天一碧的水都桐州,更不是四季如春的花都中州。
季明帝少时游历过大启山南水北,如今愈是上了年纪,眼前那无穷碧色,口鼻充芳的昔年光景愈是清晰可见。
大启开国,先祖皇帝军纪严明,朝纲举振。
先皇主张清廉节俭,上至朝臣,下至民众,清俭之气蔚然成风。
及至当今景武帝季明,前半生沿先祖皇帝严明之举,存先皇勤俭之风,为大启殚精竭虑。而今却是骄奢淫逸之势仿若雨后春笋锐不可当。
大启上下在这盛世中安稳已久,但一个锦衣玉食了半生的人突然让他吃糠咽菜,倘若他不会生怒、生怨,要么他有圣人之质,或已为圣人,要么便该对他有所提防了。
如此之势下,非圣人者多数,需提防着有之。
季明帝虽说如今变得骄奢淫逸了,但并不昏聩。
可有时愚蠢的智障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精明的疯子。
迁都之事一经他金口言出,三省六部九寺之臣跪倒一片。
都城乃一国之根基,大启近百年基业在此处,大启一班老臣近百年祖业亦在此处,迁都一事不仅对大启国势有影响,且也同时涉及朝野上下诸多朝臣利益,这是最重要一点。
其二,大启早已不似在先帝手中时繁盛,且自建国至今百年不到,先有西南五省旱灾,后有修建洛安行宫,几乎耗尽大启整个国库。大启并不能再经历如此一场损耗。
其三,大启如今危局远比看上去的民怨沸腾、朝臣敢怒不敢言来的严重的多。外有六安、乌狄、炎戎甚至庆国虎视眈眈,内有各位皇子明争暗斗,还有季明帝夺嫡时的上代恩怨蓄势待发,亦有六大族的百年之约将要到期。
好吧,不要他迁都,季明帝生了几日闷气后,妥协了。
然而,一个新的计划又被提了出来。
他要开凿大运河,自安阳出发,横穿六大族,环形绕回雪都安阳城。
此想法一提出,并无几个朝臣敢阻拦。
一则,上一个想法被阻,已然惹得季明帝很不爽,季明帝不是一个有大胸襟的人,更不是一个懦弱而无脾气之人,反之,天子该有的威仪、做派、架势,他一分一毫不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并非作假。
二则,一班朝臣一度怀疑,季明帝提出迁都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提出开凿大运河,横穿六大族。
勿论玩乐之余他牵上了六大族,还是为牵上六大族他以玩乐为借口,但终究,六大族他是不愿放过。
连开凿大运河的财资他都想出了一个方法,大启上下不论贫富贵贱,万民皆来开凿大运河,以减少当地赋税徭役,不愿为役夫者,则需为运河工程提供财资粮食。
那么问题来了,全民开凿大运河,谁来种粮食蔬菜,谁来牧牛养羊,谁来教书育人,谁来成为大启将来朝堂之臣?
可尽管问题重重,一班朝臣敢反对者仍旧寥寥无几。
他们或仿若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唯有同情的听之任之,在无人之际或遇同类之人之时,互相凝重对视一番后,摇摇头,叹叹气,一切尽在无言中。
或目瞪口呆,惊叹于自己一腔抱负、一腔热忱竟给了如此人主。文人者舞文弄墨一番唱一唱生不逢时之情。为武者,三十六式,七十二招,山河俱动,落叶缤纷,为自己的不得志形容更添沧桑。
压迫处便有反抗,阴暗处更期待光明。
然而,这世上之事,皆有两面。
对于有些人而言,面临的是万丈深渊,然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讲,这却是绝佳时机。
因安阳现处冬日,且今年尤为天寒地冻,再加之太常寺并未占卜出近期有适合动土的良辰吉日,工期只得延在景武十八年五月一十五日。
季明帝虽说有诸多不满,但年过之后有春猎,且洛安行宫他还未正正经经去住过一回,到底稳住了。
“这场强取豪夺可真是光明正大啊!”六皇子季韶翘着二郎腿,一个红焰焰的大苹果,被他啃得东一口,西一口,让四皇子季桓嫌隙的板着一张冷毅的脸看了他好几回。
季韶许是被他看得终于反应过来,将那咬成两圆圆眼睛,一弯弯嘴巴模样的苹果依依不舍的伸向四皇子季桓,道,“四哥,想吃?”
六皇子虽说比去年已年长一岁,身高也已抽高,然而一张娃娃脸却似乎并无变化,黑乌乌的圆眼睛异常灵动。
“腿放好,苹果……”四皇子季桓一副兄长模样,还未教训完六皇子季韶。六皇子便乐呵呵的道,“这苹果上的表情看着是不是很眼熟啊!”
这一次,不止侧坐在一侧慢条斯理品茶,自己与自己对弈的二皇子季括转了头,连书案后伏案批阅奏章的太子季弘也抬起头,望了眼苹果,再望了眼四皇子季桓。
一个笑意温和,一个表情丝毫无变,复又各自干各自的。当然,前者是二皇子季括,后者是太子季弘。
“我说的不是四哥,是每日来上朝,每日走在安阳城各条道上的人。”
“嗯,的确挺像,就是不够生动!”逍遥王晃着把红梅染雪锦扇,低身仔仔细细将那苹果审视了一番。
“王叔,大冬天的,挥扇子是为了图凉快?”季韶眼里虽还是瞪着黑乌乌的大眼睛,但逍遥王没错过他眼里的那丝戒备。
“笨,韶儿难道没觉得本王今日比往日更风流倜傥了些吗?”逍遥王直起身笑眯眯的扫了眼向自己揖了一礼的一众,后又将眸色放在季韶身上。
“是,韶儿听说王叔近日新作了一幅画,可是这幅?”
“是啊,如何?”逍遥王将扇面凑近季韶眼前。
“世人皆知,若钟离家的二公子钟离穆清在世,逍遥王叔的画作当排名天下第二,可如今钟离家的二公子不在了,逍遥王叔当是第一。凡是出自逍遥王叔之手,怎敢有人说不好!”季韶望了眼苦着脸的红焰焰的大苹果上的表情,仿若不知该如何下口。
“韶儿又错了!”逍遥王哗的一声合了扇子,敲在季韶头上。
“又?”季韶索性将那果子放在了盘中。
“第一,这场强取豪夺岂止光明正大,还很名正言顺。”逍遥王又眯着眼睛勾着唇角开始笑,“其二,钟离家二公子在时,钟离大公子必定也在,如此,本王画技并非天下第二,而是天下第三!”
朝中之事,本就纷杂敏感,太子季弘自知晓自己并非景武帝季明亲生子后,很少再同其他几位皇子提及朝堂之事。
他不知,真相大白那一天,他们自认为亲近的几位兄弟是否还能一如往昔,是否还能和平共处,是否不会刀剑相加。
那场面是他最不愿见到的,然而,他早已没有退路。
皇权之争向来六亲不认,比豺狼虎豹之争还要血腥,还要让人寒心,一旦他心软,不止粉身碎骨的是他,还有素和皇后延华宫上上下下,太子府上上下下,朝中那些跟着他的人不仅难逃一死,怕是连那些人已进祖坟的腐尸白骨也要染了污名。
逍遥王方才在门外,季弘不是不知。季弘甚至可以肯定,在这屋子内的二皇子季括,四皇子季桓,六皇子季韶也并非不知。
可季韶却在此时提及这一敏感事宜,而他们还给予配合。季弘知道,季韶是在试探逍遥王到底有何居心,更确切说,在这场一触即发的皇权之争中,他站在何处。
逍遥王向来打着闲云野鹤的幌子,可此次他不仅没有抽身离去,反而大大咧咧的走的进来。不止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还光明正大的接了季韶下语。
如今屋内只有这几人,逍遥王当然不会将太子府六皇子季韶非议季明帝这一事说出去,或者添油加醋的说太子季弘聚集几位皇弟非议其父。
如果他没有进来,或者说先前便隐了其身份,若说以他的功力,能发现者自然在少数。此事一旦被他捅出,这于一向有贤名的太子季弘而言,可会在季明帝心中形象顿落千尺不止,还能获得不小罪责,且还能牵上除太子外的三位皇子,可谓是一箭四雕。
而于对那把龙椅有野心之人,此事相当有赚头。
可逍遥王不仅没掩去身份,还光明正大的走进来接了季韶话语。
生于皇室之中,先王十一子,如今明面上只剩季明帝与逍遥王,这不能不说逍遥王手段非常,什么话该接,什么话不该接,他当然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
但若说,他是有意向太子靠拢,在场的一众,终究还是无人敢轻易相信。尽管这般试探,季韶不是第一人,也不是第一次。逍遥王的光明正大也非第一次。
这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逍遥王说话从来说半截留半截,或者模棱两可的话说多了,又或者他从来不与人好好说实话之故。
以至于,有时候,他明明在说实话,却令人难以相信。
“王叔见过钟离大公子的画作?”二皇子季括爱收藏画品这一点随了景武帝季明。
“括儿将来也可以来太子府见一见!”逍遥王将扇子仍在桌上,向着仍未抬头的太子季弘望了眼,入了座。
“太子皇兄府里?”季韶亦望了眼季弘,转头向逍遥王道,“可是那画作在兰沁姐姐手中?”
“兰沁姐姐?”逍遥王挑眉。
“不是,是太子妃嫂嫂。”屋内几人虽神色无异,但空气里到底出现一瞬的寂然。
“不过,也有可能看不到!”逍遥王又哗的一声开了折扇。
“为何?”这次不仅六皇子季韶面上变了表情,连一摞摞奏折后的太子季弘也抬起了头,“雪崖落下后,她不是只受了皮外伤么,而且青木国传来消息,元宵节后便会启程。这按时间,赶到安阳便是三月啊!”
“听说椿儿快回来了?”逍遥王自顾自说了一句,他似乎想看看屋内一众人面上的表情。
遗憾的是,季弘在一堆奏折后,二皇子季括低着头自己与自己对弈,四皇子板着一张冷脸,不知何时开始拭起了剑,六皇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抱怨道,“王叔总吊人胃口。”
“听闻皇兄给你指了门婚事?”逍遥王终于不眯着眼睛看人了。
六皇子季韶拿过被逍遥王放在桌上的扇子,“嗯”了一声。
“听说你应了?”逍遥王继续。
“母后与母妃说那姑娘贤良淑德。”
“你应了?”逍遥王又问。
“嗯,四哥几月后要去驻守大启边境,韶儿已向父皇请了旨,出去历练一番,回来也就成家了。”季韶抬头望向逍遥王道,“韶儿的几位皇兄,除了三皇兄是自己请旨娶的三皇嫂,其余哪一个是不遵父皇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