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真热闹,这该来的,不该来的,还都来了。”天刑之人凡十四人,来了十人,皆一袭带斗篷黑袍,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不知这不该来的所为何事啊?”钟离族长叭嗒叭嗒抽了几口烟。
“在下见过钟离族长,”为首的天刑大刑主,即使是站着向坐着的人施礼,礼全而无卑色。
或许在座的六位族长也只有钟离与素和孝儒知道这位天刑大刑主的身份。
可尽管景武九年七月之祸中,季氏皇族向六大家族痛下杀手时,素和与钟离也未曾将这位先太子还在世的消息捅出,让季氏皇族来一场内耗。
这是素和与钟离所坚守的大义,也是六大家族所约定的大义。
终究大局已定,当年的季明虽说手段毒辣,但为季氏江山到底殚精竭虑,这是其一。
其二是,这位先太子一时间消沉,而先皇一道旨意让他入了天刑,便说明,先太子只能为先太子。季氏皇族不想再经历一场血流成河的夺嫡之乱。
更何况,虽说夺嫡是皇族之事,但无论是朝堂上,还是朝堂外,到底牵扯了太多,国之根基终究会不稳。
季氏的这位先太子不是没有怨过,夺妻之恨,夺嫡之怒,弑兄杀父,岂是常人所能忍受。
许是恨极了,他也曾问过素和孝儒,问过钟离族长,为何要帮助先皇让他活下来,让这般的他活下来做什么?
“活着,总有事做。”这是钟离族长当年给这位季氏先太子的答复。
天刑大刑主记得,当年的情景也是这般,无论是钟离族长还是自己的恩师素和孝儒,皆端的一双能洞悉一切的双眸。
大概正是因为他们的能洞悉,能超脱,在明明已然有实力立于凤祁之上,却仍旧收敛锋芒,甘于服小,才使得钟离与素和在一场场漩涡中长盛不衰吧。
值得这位天刑大刑主尊重他们,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便是,素和与钟离是忠于国,而非忠于国之王者。
说的再具体点儿,便是国之立者,能者任之。无论是三皇子、五皇子、还是大皇子,只要能让这大启江山繁荣富强,便是与素和、钟离同归之路。
但素和与钟离也并不会对他们不认同的王如何,毕竟君为君,臣为臣,这是本分。
当年六大族对于大启江山甚是殚精竭虑的景武帝季明的态度便是先例。
这是他大启所需要的力量,也是先太子季昭年少时曾在一书本上看到“天下为公”四个字后的想要的自己的国将来的模样。
然而,一场夺嫡之乱,一切还未开始便已胎死腹中。
“不知各位天刑之人今晚是以天刑身份出现,还是来看热闹的。”素和孝儒一改朝堂上的儒雅风姿,言语中颇带些刺。
天刑大刑主知道,无论是当今皇后素和静宜之事,还是北郡王府素和静嫣之事,抑或景武九年钟离夫人素和静涵之事,到底让自己昔年的这位恩师恼了季氏皇族,包括他这位先太子季昭。
不过,现下情形也当真如素和孝儒这位老者所言,热闹的非同一般。
崖上一批批人前来,领命后又立即离开。
“兔崽子,你给小爷我松手。”一袭红衣的梦亦凡扯着自己被六乔抓在手里的红色衣袖,显然,他是不敢太用力,仿若怕撕毁了。
六乔也是抓住这一点,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因为这件衣衫是兰沁做给梦亦凡最后一件了,自家主子可宝贝着呢。
梦亦凡如今已是庆国王爷,身后围着诸多护卫,一个个望着六乔与自家王爷相互拉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甚是六神无主。
“族长,少族长调动了凤隐卫。”一护卫突然出现在凤祁族长身侧。
“由他去吧。”凤祁族长向天刑之人中望了眼。
“可是族内……”那护卫停了下语。
“他自有安排,”凤祁族长似乎并不想多说,只道,“流崇留下的那队人如何了?”
“文渊公子先前也一直在追踪他们的下落,赶去的及时,只是,我凤祁出去的暗卫向来无力抵抗时,便要以身相殉,可兰沁小姐手中那队凤阳令暗卫明明已无望,却还拼死留着最后一口气。”
“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凤祁少族长抬眸望向雪崖暗影里被裹的像粽子一般的兰沁的六位门主。
“她讨厌死人。”处理完伤口,朝着宫家族长身后走来的宫无凌淡淡的说了一句。
主子讨厌死人,属下怎敢轻易言死,可对于护卫或暗卫而言,有时候活着才是炼狱。
“这般忠心,倒不逊于我凤隐卫。”凤祁族长想起他来时看见那六位门主仿若来自地狱时的情景,喃喃道,“可惜了!”
一句可惜包含了太多,仿佛是在哀叹这护卫的下场,又仿佛是在哀叹能调教得如此护卫的兰沁的下场,或许在哀叹这般女子终究未能入得了他凤祁。
可到底为何,怕也只有他本人知道。
宫家族长对于自己的这位弟子可是了解的很,他本是与自己的祖父一母同胞的旁支之子,其家人皆死于当年宫氏族内医脉与毒脉之争。
后宫氏族长见其资质不凡,且孤苦伶仃,便收于自己门下,做了他的大弟子。
若说起医毒两朮与宫家阵法,在晚辈手中,宫家嫡子南容无一首当其冲,次之便有宫无凌。
南容无一是天生之才,而宫无凌却是勤学苦练所得。
但若论起医者之仁,宫无凌却是极为欠缺,这亦是他成为宫家族长的一大阻力。
而今,他能为那一众护卫亲自疗伤,还对旁人予以评价,这是宫氏族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与此,他很欣慰。
但,看着立于崖边的南容无一,宫家族长却欣慰不起来了,因为,他从他那抹空洞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他的儿子已经走的太远,回不了头了。
听见宫无凌淡淡的一句“她讨厌死人”的话语,钟离族长双眸立即变得精明,转头向身后护卫道,“穆轩那小子呢?”
“少族长去宫氏别苑接小姐,走岔了,返程途中给人拦住了!”那护卫恭恭敬敬的答完后,抬头欲言又止的朝宫家族长方向望了一眼。
“还有什么?”钟离族长一眼扫向那护卫。
“宫家老夫人生了病,被人抬回了族里。”生了病一句被他说得甚是怯懦,而后又继续道,“拦住少族长那路人身份不明,像是旨在拖延时间,等您快到这里,他们才离开。”
对于宫家老夫人被抬回族里一事,宫家族长已听下人来报了。因为宫家先族长早丧,是宫老夫人含辛茹苦将他养大,除了他不愿娶妻生子,其余皆是事事顺她心意。
可自己的这位母亲似乎是越老越糊涂了,当年族内纷争,后来七月之祸她乘乱派人前往,而今兰沁一事又在背后捅刀。
她出生并不高贵,却极是看不起族内庶出及旁支的孩子,杀伐果断的仿若仇人。
“如此也好,让她知道钟离与素和出来的女子,岂是谁想动手便能动手的。宫氏一族又如何?好过她今日自大,日后铸成大错,毁掉宫家。”宫氏族长暗暗想。
“看来大启的这位太子妃背后之势果然非同凡响啊!”天刑大刑主扫了眼匆匆赶来的容城及代北地界出动的几队官兵。不知说的是来人,还是宫家之事,抑或看似拦截钟离穆轩,实则是免他冲动受伤之举。
“我那孙女能成为大启太子妃,不也是靠着她身后这非同凡响之势吗,否则还不知会被塞到那里去?”钟离族长眼睛扫向不远处赶来的一袭绛紫色暗纹锦衫男子。
“找到了,找到通往崖底的路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瞬间,搜寻的人蜂拥而下。
“你不下去?”钟离族长看了眼立于他身侧的钟离穆轩。
“死就死了吧,省的我整天为她操心。”桀骜不驯的言语,桀骜不驯的神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可眼眶却红的厉害。这是他在人前从未有过的神色。
“也是,她早就想去找她的父母兄长了,走了也好。”钟离族长又叭嗒叭嗒抽了口烟,烟雾冉冉上升,将他的双眸遮掩的什么也看不清。
久久的,久久的,钟离穆轩瞪着自家祖父,那昔年伟岸的身影似乎早已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弯。
父母兄长离开后,兰沁又那副模样,不肯妥协,不肯遗忘,不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要顾得了活的,又与已亡故者纠缠不休,一边逃避着,一边前进着。
她执拗的,蛮横的不让他卷入这场漩涡,好,她不妥协,他妥协。
她不让他插手她的事,好,他暗暗来做。
她不让他知道她的处境,这也行,他装作不知。
他以为,他们是仅存的兄妹,有一天她累了,她第一个想到的依靠总会是他。
可是,他错了,她会心疼他,她会护着他,但唯独不会依靠他。
他也是终于坚持不住了,问过自家祖父如何才能撑下去,钟离族长叭嗒叭嗒着烟,良久才道,“时间久了,一切自然就淡了,淡着淡着,过往就变得无所谓了,向前走就好。”
可渐渐的,每每钟离穆轩看见钟离族长叭嗒叭嗒着烟出神的望着院子里的几棵树时,便知道,钟离族长当日回答他的并非经验之谈,因为,听说那几棵树是他的几位儿子出生时钟离老夫人栽的。
“我当年就该给她绑回去,一颗失忆丸吃了,看她还这么折腾。”钟离穆轩从钟离族长身后走出,接过自己的护卫送来的一套女子衣衫,和几个武功较高的护卫自那雪崖跳了下去。
“那雪崖不高?”空家族长空桐濯印身后一小厮瞧了眼钟离族长,探身向自家族长。
“雪崖千丈,是钟离族长与素和族长亲自比武探过的。”其身姿英挺,乌发如缎,面部如雕刻般棱角分明,一双剑眉下一对细长的桃花眼,不同于其兄长空桐濯逸的多情,而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暗邃。
说起年少时的钟离族长与素和孝儒,虽说一个以礼乐出身,另一个以诗书出身,皆以文养家,却是谁也看谁不上眼。在文辞上辨不得上下,反要在武学上争个高低。
多亏世家大族之子,自小皆讲究文武双全,才使得他们不知高低的从这雪崖上下去后,没伤的太重。
“可惜了,当年钟离家粉状雕琢的一对孩子,安阳城内谁家不是羡煞了,如今竟已面目全非。”为首的天刑之人已然入座,自顾自添了杯茶来品。
崖上,也仅剩余了六位族长及身后几名护卫,其余人皆已下崖去找人。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本是伦常。一步步,皆是他们跋涉而过,可惜二字未面失了礼数。”湛灌曜玉侧脸上的伤痕已然化去,只余了浅浅的影子。
“这世间能有煞神之名的男子,一个当属使得安阳凤祁府邸血流成河的凤祁少族长,另一个当属以非人手段清理湛灌的现今族长,”天刑大刑主声音里带了丝轻笑,因为人人皆传,湛灌族内嫡脉无一幸存之举为湛灌曜玉所为,“不想湛灌族长亦是怜香惜玉之人,还是说,钟离少族长当真喜欢湛灌族内的红毛丹果子?”
这话说的相当挑衅,甚至牵连到两大族,因为六大家族内相互勾结,是季氏皇族向来所不能容忍的。
然而,在座的六大家族族长却是该品茶品茶,该看雪看雪,该赏月赏月,神色无一丝变化。
“湛灌族内的红毛丹树已生千年,每五年结一次果,其味涩中带甜,兰沁小姐上次来时,言说与别家不同,若大刑主也喜欢,来年再结果时,本族长倒也可以请大刑主尝一尝。”
“哼,”空家族长空桐濯印嗤笑一声,“多送去几篮吧,省的送到兰沁姐姐那里,她最是不喜欢酸涩之物,让她左右为难。”空桐濯印将啃了一半的桃子朝着身后扔了去。
“原来空家族长与兰沁小姐也识得?”天刑之人中一位刑使义正言辞的道。
“这天下,我空桐濯印识得的人多了去了,可要与你天刑之人一一数来?”空桐濯印那深邃的双眸连他脸上的笑意也染的深邃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