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都挺可怜的,总是在走的过程中感受的极少,在远离后怀念的极多。
下雨天,他将油纸伞偏移在你头上,雨淋湿了他大半个肩头;
每晚睡前,他都要替你掖掖背角,看你安然入睡才起身离开;
每次他都一本正经的捉弄你,看你呆呆的上当,而后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同你一起被为难;
……
回想的次数多了,哪怕昔年与他一同走过的那条打湿了你新着衣衫的小道,也开始变得暖意浅浅。
钟离族长口中的“族祠”二字,又一次让钟离穆成愣了愣。
那不是族内普通的祠堂,而是钟离一族的族祠。能被罚跪在那里面的,向来只有钟离一族的族长、少族长以及长老而已。
如今,自家祖父却让他们三人去跪族祠,钟离穆成不知自己是该感到荣幸,还是该为被连累跪祠堂而膝盖提前发疼。
“族长……”兰沁跪着未起,想要向着已然坐在主位上喝茶的钟离族长说句话,可族长二字方出口,钟离族长将茶杯立马扔在桌上,又是吹胡子瞪眼的道:“什么族长,我是你祖父,你爷爷。”
其实,兰沁方才有一瞬以为,他方才要将茶杯扔过来,还急急的朝钟离穆轩与钟离穆成那边看了看。因为兰沁知道,就算那茶杯真要给扔下来,也一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倒霉的一定是那两人。
兰沁望向钟离长老,突然有些气馁,缓缓起身,扶他在座位上,道:“爷爷,早给您说过,您老这般生气对身体不好。”
见自家爷爷仍旧在吹胡子瞪眼儿,兰沁又道:“大哥不是常与您说吗,若真心里不顺,谁惹您生气,您就拿着藤条抽他们一顿,若舍不得,就找个舍得的来抽也行。”
此话一出,钟离穆成一度怀疑,自己曾被抽的皮开肉绽合着是自己最崇拜的大哥给自家祖父订的计?又或者,自己才是兰沁口中的这个“舍得的?”
钟离族长听的眉梢只挑,他早就不轻易动手了好么。
见钟离族长端稳了茶杯,兰沁微笑着向他道:“我想单独同爷爷说几句话。”
钟离族长眯着眼睛看了看兰沁,眼神扫向钟离穆轩与钟离穆成。
厅内护卫也退了出去,只有钟离穆轩嘴角含着冷笑望了眼兰沁与自家祖父,这才一甩衣袖,离开的相当桀骜不驯。
可在那走出屋外,被阳光吞噬了的桀骜不驯身影里,兰沁看出了深深的孤寂与悲伤。
“舍不得,又何必伤他。”钟离族长啜了口茶,双眸睿智。
兰沁回头,规规矩矩的跪在钟离族长面前,道:“爷爷,我想入太子府。”
“母仪天下真的那么诱惑你?”钟离族长明知兰沁所想并非如此,仍旧眯着眼道。
“若这一理由真能让穆轩相信,慈儿倒愿意以这般理由来伤他。让他恨了我,于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兰沁微笑。
“……你要的,钟离能给你。”钟离族长望着兰沁顿了片刻,依旧是当年给她的那句话。
“慈儿还活着。”兰沁依旧微笑,眼神却有些苍凉。
“活的方式有很多,再向前一步便是生路。”
“爷爷,”兰沁突然红了眼眶,“慈儿走不动了,慈儿用了八年的时间都没能让自己移动一步。”
“你怨吗?他们昔年对你的好,如今已全然成为你绑在心上的负累。”
“此生遇见父母兄长,是慈儿之幸,”兰沁抬头,“母亲给的‘念慈’二字,终究是被慈儿给污了,起码父亲给的钟离之姓,慈儿还想与父母兄长有个交代。”
“你对不起的唯有你自己,”钟离族长点了一锅烟,烟气浓浓,将他的脸笼在后面,“宫家的小子在筹划与你续命,你可是不愿?”
“慈儿欠了他的,此生已然还不清,怎敢让他再去犯险。”
“人这一生,总要欠一些人的债,”钟离族长掸了掸烟灰,“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钟离族长走下台阶扶起兰沁,道:“记住,无论何时,你背后都有我钟离。若有一天倦了,能放下了,便回来。”
“慈儿谢过爷爷,”兰沁望了眼门外,向着钟离族长又道:“慈儿知道,钟离能护轩儿周全,可我总怕他这一生太过孤苦。
想着,起码他的亲事可以由他自己做主,那女子能给他心中欢喜,能知他冷热。可,慈儿又担心,他无心于此事,别人给他的到底非他所想,让他委屈。”
“许是你的两位兄长生时担了太多家族责任,诸事身不由己。所以带你们格外宽泛,教养你们也多以你们的天性为主。如此,老夫倒不知是不是害了你们。”
的确,若兰沁当初学的是大启闺阁女子固有的该与不该,能与不能,如今的她,纵然再心有所愿,只要钟离族长当初一句话,她怕是也不会执拗到现下这般地步。
“慈儿愿意拿在手里的,总想着该是自己想要的,毕竟人生一世。”果然,她依旧是这句话。
处理完身上的伤,钟离族长到底是让他们进了族祠罚跪。
走进祖祠所在院落,钟离穆轩自侧面而来,手中抱着的一摞垫子,到底让站在庭院里白玉兰花树下的兰沁又红了眼眶。
她又忆起昔年。她每每淘气,大哥便罚她跪书房抄书思过。
她人还未到书房,二哥钟离穆清与钟离穆轩便早早准备了厚厚的垫子与她,那垫子铺两层都比一个双人床大。
一日,是兄长亲自送她到书房,结果刚好对上抱来垫子还未进书房的二哥与穆轩。
最后的结果是,大哥用那双与他们一般的眉眼,眸色莫辨的扫的他们三人瑟瑟时,终于吐出三个字:“都去跪。”
然而那被抱来的垫子却叫他给忽略了。
当时,她还十分庆幸向着二哥说:“看来大哥给气的忘了这堆垫子。”
二哥听完,眉眼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发。
端端正正抄书练字的穆轩抬眸看了她一眼,嫌嫌弃弃的吐出两个字:“笨蛋。”
也是,大哥怎会忘了,往日里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只是今日挡在了他面前,他总要有一番为人兄长的做派。
而今,兰沁身后没有送她进书房的大哥,穆轩身侧没有与他搬垫子的二哥。
看见穆轩搬垫子搬的这般熟练,兰沁想,这祠堂他大概是跪过不止一次了吧。不知他每次搬垫子时,是否也如今日的她一般,想起昔年的光阴。
她怕他记不起,愈发清冷,至少那回忆里有温度。
她又怕他忆起,愈发孤寂,因为思念是那么痛。
“出息,不就跪一晚祠堂嘛,还哭。”钟离穆轩面上满是嫌弃,然而与她擦拭眼眶的动作却极是温柔。
“这里黑。”兰沁撇过头。
“我拿了许多灯笼。”钟离穆轩指着不远处的墙角。
“你不怕烧了这祠堂?”兰沁看了眼那堆灯笼,担心的很明显。
“对啊,我可不受你们连累。”钟离穆成仿佛瘟疫般,将那堆灯笼送了出去。
兰沁看钟离穆轩面前摆了好几本书,将烛火向他身边移了移,道:“你经常跪祠堂?”
“他才不跪祠堂,”钟离穆成瞥了眼钟离穆轩,“他只跪书房。”
兰沁盯着看了半响钟离穆轩,直到钟离穆轩转头望她,并听他道:“书房里暖和。”
“哦。”兰沁从里面挑出一本话本。
钟离穆成终于明白为何面前这摞书里尽是话本了,他转眼望向钟离穆轩,发现对方也挑剔了看了他一眼。
钟离穆成很想将心中的那句“我是被你们连累的,你还嫌弃我”说出口,但他明白,说出口,不过是引得钟离穆轩再挑剔的看他一眼。
翌日,走出族祠,钟离穆成望了眼钟离穆轩道:“你这哪里是来跪祠堂的。”
的确,夜宵,茶水,点心一样不少,期间,钟离穆轩困了便倒头就睡。
“你是来跪祠堂的?”钟离穆轩望向自家堂哥。
钟离穆成脸上的睡印表明,他也不是来跪祠堂的。
钟离穆成将眼睛移到兰沁脸上。
兰沁学着钟离穆轩做嫌弃表情时的模样,道:“你们也不怕老祖宗给你们气的从地下钻上来。”
“你哪次跪书房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让我给你打掩护的。”钟离穆轩用实际行动表明,兰沁方才的嫌弃表情实在做的山寨。
“合着罚跪对你们俩来说,是家常便饭啊!”钟离穆成看了看自己的膝盖。
兰沁在钟离族内并未待几日,却让族人明白,这位大小姐却是琴棋书画,煮茶赋诗样样精通。
雨雾弥漫,如烟如云。
兰沁望着在两位兄长旁边的钟离念慈,钟离穆轩之墓,转头看了看一旁的穆轩。
“我不久前立的,你那身体以后连尸骨都不会有,我不想孤零零的去别处。”钟离穆轩的声音很轻,他偶尔会说一些真话,直戳的兰沁心窝子疼。
他明明知道,兰沁最怕他一个人太过孤寂。
他就是要说出来,让她牵挂。
“念慈,你到底要什么,我还是给不了吗?”这是钟离穆轩第一次这般与兰沁说话。
“……我回不了头。”兰沁看了眼钟离穆轩,擦拭起了墓碑。
“我,也不能让你回头?”
“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你曾说,他们给你的,我给不了。我能给你的,终究比不上他们给你的吗?”
“你是我弟弟,”兰沁顿了顿,“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谁都比不上?”
“谁都比不上。”
“那你回来陪着我好不好?”
傲娇的钟离穆轩兰沁见过,桀骜不驯的钟离穆轩兰沁见过,孤寂清冷的钟离穆轩兰沁也见过,可如今神色里带一丝请求的钟离穆轩兰沁没见过。
兰沁扬了扬头,让眼里打转的泪水流回心里。
“你若真这么痛,若这是你所愿,我便用余生陪着你。”兰沁纤细的素手抚上钟离穆轩的面庞,将他面上的雨珠轻轻拭掉。
钟离穆轩一直都知道,只要他说,兰沁会为他做任何事,哪怕再难。
可他怎么忍心,就像兰沁不忍心他痛一样,他怎么忍心看她痛。
“我不要了,”钟离穆轩从背后环住兰沁,将眉眼埋在她的肩上。
兰沁知道,他在哭。他温热的泪透过兰沁肩上的薄衫,直流进兰沁心里。
钟离族长说的没错,人,若想活着,怎么都能活。可对于活的人,最重要的还是看她愿意怎么活。
而他们,都太过自主,太过执拗。
“将就”二字,于他们而言,委屈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别人。
兰沁说,钟离穆轩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可一个人除“最重要”之外,还有好些东西。对于明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钟离穆轩能抑制不住悲痛的说出“我不要了”四个字,显然,他是明白这一道理的。
纵然细雨绵绵,然而对于四季如春的中州而言,温度并未有多低。
可这却是兰沁来中州后第一次感觉到冷意。
兰沁原本是在给父母兄长上完香后准备离开钟离的,但那日后钟离穆轩高烧好几日,她到底未能走成。
“错了,错了。”钟离族长又开始悔棋。
一旁的钟离穆成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家祖父,他从来不知老是打的他皮开肉绽的威严老头儿竟如此无赖。
对,就是无赖,一局棋他已经悔了四次了。
“与爷爷下棋,还是需要些本领的。”兰沁看着他重新落了子,幽幽的道。
可不需要本事?能将棋下的如此烂,还号称极好对弈。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钟离族长又落下一子。
“叔父是怎么与爷爷对弈的?”兰沁转头望向一旁的钟离大长老。
钟离大长老眯着同钟离长老一般的眼睛,很是有经验的模样道:“输,就对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好吗?
兰沁到底还是极善良的道:“叔父,好经验。”
“一个比一个没节操。”钟离穆成到底还小声嘀咕着评价了一句。
面色仍旧有些苍白的钟离穆轩直接对棋盘旁的几位很是用表情加眼神表示嫌弃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