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怕挤到孕妇,纷纷绕开在给她周围留了好大一块空地。
新上来的乘客搞不清里面状况,伸着脖子四处查看,顺着人流往里走,走了一截又堵到半中央,一片怨声载道。
乘务员顾不上维护秩序,四处奔走寻找接生婆,车厢乱作一团。
孕妇找了一处支撑点,仰着头大喘气,双脚岔开,羊水顺着大腿淅淅沥沥滴在地上。
“不好了,羊水破了!乘务员——”
面前一堵厚厚的人墙挡住了谢眠眠的视线,因为要避让孕妇,大家还在往后面退,谢眠眠刚往前一步,就被逼得跌回原位。
谢眠眠干脆踩着板凳,遥望过去,灯光太暗,看不清孕妇的面色,做不了初步诊断。
谢眠眠不太会接生,若真没有产婆护士,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她刚想开口叫乘务员,旁边插进一道清脆的声音。
“我是妇产科护士!我会接生!”
一个大眼睛十七八岁的少女举高手,学生证在黑压压的脑袋中间十分醒目,上面有她的个人信息。
妇产科护士,潘霞,中专毕业。
少女一边说“我是护士麻烦让一让”一边缓慢前进,在乘务员的护送下,终于来到孕妇面前。
“她要生了!”
潘霞四下一扫,发现这里实在太挤了,没有一张空床。
“光站着不行,快把她抬到床上去!”
乘务员给她安排了一个软卧,热心群众把孕妇抬进去。
“好了,这里留我跟乘务员小姐就好行!”
潘霞把帘子一拉,隔绝了所有视线。
大家都是第一次来软卧车厢,对里面的豪华装修不免生出艳羡,眼睛不舍地停留,脚下步子也变慢了。
“快走吧,没看人家已经开始撵咱们了。”
那人神情讥诮,看的却是潘霞所在的方向。
“走走走,谁稀罕。”
几人撇撇嘴,前后出了车厢。
何老把视线从几人身上收回,拍了拍高宇的背。
“小高,你去问问,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哎!”
高宇走进里头,那妇人痛苦的叫声钻进耳朵,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布帘上的人影来来回回,显得很忙碌,高宇在心中措好词,抬起头,提高声音。
“同志,我是康复医师,请问有没有我需要帮忙的地方?”
人影顿住,扬声道:“乘务员小姐,我需要热水毛巾、剪刀还有酒精!”
“已经准备好了!”
乘务员把东西全放在小推车,一路畅通,最后在高宇这儿卡住了。
高宇连忙踮起脚尖往里退让,小推车勉强通过,不待他松一口气,第二辆小推车又来了,高宇迅速缩回去身体紧绷,差点被压到脚趾。
他赶在第三辆小推车来之前逃到另一节车厢。
约瑟夫正在练太极,搁在桌上的酒还是满瓶,高宇二话没说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灌下。
“噢,PoorBoy。”
约瑟夫眼神怜爱,张开手似乎想给他一个拥抱。
“别——I’mOK!”
高宇闪到另一边,被拒绝的约瑟夫兴致缺缺,耸耸肩,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火车内恢复了秩序,乘客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孕妇哭嚎响彻不已,住在软卧的乘客不自在,全都跑出来,反把大家凑在一堆,两手一摊都无事可干,干脆搭起桌子打牌。
高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约瑟夫碰杯,一瓶酒快见底了,约瑟夫准备再去取一瓶,忽然听见产妇没声了。
那群人赌得热火朝天,人声鼎沸,讲话时口水四溅,互相亲热得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火车内闹哄哄的一片,气氛跟过节一样,把铁轨哐当声盖住了,压根没人记得产妇。
高宇醉眼蒙眬,倒在沙发上,约瑟夫还要跟他喝酒,他摆手拒绝。
约瑟夫嘟囔了句什么,高宇没听清,大概也不重要。
酒精上头,晕乎乎的困意涌来,忽然看见那少女冲进来,张嘴说着什么,神情惊恐又慌张。
高宇摇晃脑袋去听,突然一阵耳鸣,眼前也开始模糊。
忽地被约瑟夫揪起衣领,压着他到了潘霞面前。
入眼是刺目的红,潘霞双手仿佛刚从血海里捞出来。
高宇瞬间清醒。
他冲进软卧,掀开帘子,差点以为自己误入案发现场。
墙壁、帘子、被子、剪刀,到处都是溅上的血。
产妇奄奄一息,肚子高高隆起,胎儿很可能会死在腹中。
高宇也终于听清了潘霞的辩解。
“我第一次接生没经验……不知道她难产……”
潘霞伸着双手就像捧着一汪血,面容惊慌,她哀求地看向高宇。
“您是执业医师,快想想办法啊!”
一股无名火从心头升起,高宇放下帘子,转身就走。
潘霞手慌脚乱地扯开纱布,徒劳地给产妇止血。
高宇一路狂奔找到谢眠眠,二话没说就要拉她走,却被晏礼按住肩膀。
“什么事?”晏礼眯起眼问。
高宇一愣,血液瞬间凉了下来,眼睛一闭,说话跟背台词一样。
“那护士第一次接生不懂,用剪刀失了手,造成感染,产妇快失去意识,没有力气,宫缩减缓,胎儿下不来……”
说到最后,高宇自知理亏,声音变弱了。
孕妇出了问题,他现在叫谢眠眠过去,就是去给别人收拾烂摊子。
产妇情况危急,稍有不慎一尸两命,到时候怪谁?
是造成大出血的潘霞,还是没能成功挽救,眼睁睁看着孕妇死在自己手里的谢眠眠?
高宇重重地“唉”了一声,忙说对不住,一咬牙,打算自己上场。
“我跟你去。”
高宇从怔愣中回头,谢眠眠已经背着医药箱越过他。
年轻护士精疲力尽,止不住血,跌坐在床边,任由血涌出来,产妇已经晕死过去。
这幅无力回天的景象,让谢眠眠嗅到死神来临的气息。
她迅速做了一个初步的诊断。
“产妇心跳微弱,已经完全丧失自主生产功能,胎儿生命迹象垂危,必须开刀。”
谢眠眠开始做准备,见她似乎打算亲自操刀,高宇紧张地问:“能行吗?”
“可以。”
在现代谢眠眠不仅要学中医,对西医也要了如指掌,在各个科室实习时,曾上过几场手术台。
谢眠眠进针护住产妇心脉,高宇去准备开刀器具。
潘霞才反应过来,打量着谢眠眠,见她比自己年纪还小些,立马站起来,厉声喝道:
“你是谁?无关人员快出去!”
谢眠眠忙着扎针和做术前准备,需要高度集中精神,一时分不出心回答她,潘霞手一伸就要来推他。
何老隔着帘子沉声道:“谢小友,你尽管救人,有什么后果我担着!”
潘霞一愣,尴尬地收回手。
高宇找乘务员借了小推车,垫了无菌布,把医药器械一股脑放上去,哐当当碰撞声响了一路。
谢眠眠切了两片西洋参放进产妇口中,带上无菌手套,何老把所有人都叫出来,在外维持秩序,同时打开窗户通风。
高宇满头大汗,心中叫苦。
这手术环境糟糕至极,却是至关重要的一节,运气好能活两个,运气不好可以保住胎儿。
不管怎样,总比双双殒命强。
高宇穿上无菌服,戴好口罩,把目光移到同样准备好的谢眠眠身上。
她剪开产妇沾血的衣服,握着手术刀,闭着眼深呼吸。
她睁开眼的那一刻,整个人状态完全变了。
“镊子。”
谢眠眠声音很冷,伸出一只手,高宇心神一凛,迅速递上。
“刀片。”
“止血钳。”
“剪刀。”
……
外面的乘客被这紧张严肃的气氛镇住,停下了各种活动,在心中替产妇捏把汗。
火车内前所未有的安静,大家屏气凝神,只剩一条条指令在车厢内冰冷地回响。
谢眠眠像一台精密的仪器高速运转,完完全全将肉体掌控,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高宇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绪。
“擦汗。”
汗水流到眼皮上,谢眠眠眼睛发痒,睫毛颤动,视线都快模糊了。
“擦汗。”
没有等到回答,谢眠眠再次重复,声音变沉了些。
高宇瞬间醒神,连忙拿纸给她擦汗。
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潘霞挨着墙壁,呆呆地望着,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
二人配合得相当好,刀片划开层层皮肉,露出宫腔里的胎儿。
高宇不知道谢眠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孩子取出来的,再干脆利落地剪断脐带。
孩子被放在托盘上,高宇瞥了眼潘霞,知道她靠不住,正想喊乘务员,谁料她主动上前抱过孩子。
“我知道怎么照顾新生儿。”潘霞信誓旦旦。
高宇正想说什么,又接收到新的指令。
“针持。”
“缝合线。”
高宇顾不上潘霞,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递上去。
产妇还得进行缝合急救,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哇哇的啼哭声传遍车厢,潘霞撩开帘子,抱着孩子出去,大声宣布。
“是个男孩!”
“好!”
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看向潘霞的眼神带着无限的钦佩。
“这才是咱们的好同志!”
“白衣天使!”
“太不可思议了,我们竟然在火车上见证了一个孩子的出生!”
各种赞美的话如流水般涌来,齐齐投来的视线宛如聚光灯,潘霞就站在其中。
她抬高下巴,神色如初生的太阳一般骄傲。
好像她怀里抱着的不是孩子,而是什么世纪大赛的一等奖杯。
“咔嚓——”
一道闪光灯亮起,记者收起相机,手握纸笔,准备上前来采访。
潘霞因激动而心跳飞快。
“那个……”人群中发出一道弱弱的声音,“没人关注产妇么?”
记者也疑惑:“我记得刚才这位护士同志好像说她难产——主刀医生还在里面吧?”
“产妇现在什么情况?”
潘霞笑容消失,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