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倏忽而过,天气愈发寒冷。
北风呼啸,草木凋零。
李善道、柴孝和两部於十一月初这日,计拢两万余步骑,迎着寒风,到了黄河北岸。
萧绣、王湛德等早把渡河的船只备好,搜寻到了大小船只数十艘,足够部队过河所用。
驱马上到高地,眺看黄河两岸,四下无有拦阻,风带着河水的湿意,吹在脸上,刀子也似的疼。然望着那仲冬阳光下的宽阔河面,却宁静又壮丽,河水如一条金黄的巨龙,带着低声的轰鸣流淌。波光冷峻,两岸枯树萧瑟,群鸟掠飞,芦苇随风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对岸的辽阔大地与天际相接,遥遥可见丘陵起伏,杂树簇簇,再远处是连绵的群山。
一派雄浑苍茫的景象。
停靠在北岸边上的船只在浪水中摇摆,鼓声、号角声起伏不断,一队队的士兵们集合在各自营头的营将旗下,人声、马嘶混合一处,紧张地做着渡河前的准备。
忽然有诗兴泛起,李善道扬鞭指向对岸,吟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恰诸君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各营营将相继遣吏来禀:“渡河之备已毕,随时可以渡河,请将军令下。”
“渡河吧!”李善道越过大河,远望对岸,言简意赅地令道。
凛冽的风中,军令传到各营。
依照预先定下的渡河次序,各营将士排以整齐的队伍,开始有序登船。
船帆升起,缓缓驶向对岸。第一批渡河的船只破浪前行,渐行渐远,河风猎猎,旗帜高扬,阳光洒在甲板上,河面上映照出将士们的坚定身影,空气中净是繁忙而又肃穆的气氛。
……
肃穆的气氛,同样出现在李密的议事帐中。
几与李善道部开始渡河的同一时间,洛口城外李密营的大议事帐里,其帐下的文武群臣云集。
李密高坐主位。
左手边,是翟让、孟让、裴行俨、郝孝德等等一干各大部的主将,与他们各大部的重要将领。
右手边,是房彦藻、郑颋、祖君彦等一干李密幕府的重吏和王伯当、田茂广、张仁则等大将。
或武、或文,数十人相对而坐。
“黑石之战,我军大胜。王伯当等部隋兵伤亡颇重。当此之际,我军宜当再接再厉,再做进战,争取一举将彼辈歼灭!我已去书王世充,邀他再战。他今日给我回了书,接受了我的搦战。已经定下,十日后,石子河,我军与他一决生死!今召公等来,便是为计议此战!”
李密开场明义,顾盼着诸将,道出了今日尽将他们召来的用意。
其实不用他说,翟让等也都已经知道李密今天为何召他们来了。毕竟,李密去书王世充挑战此事,他们都是知道的;今天王世充回了书信与李密,接受了会战这件事,他们也都已知。
打仗,有两个形式。
一种,可以称之为“不宣而战”,就是偷袭此类,比如上次的黑石之战,王世充就是偷袭。
一种,即是这回这样,双方的主将通过书信,选下地点,定下双方两军会战的日子,到时打上一场。那却是说了,兵法云,“掩其不备”,则既然“掩其不备”,为何还有这种方式的战斗?原因也很简单。有时候,双方的兵力各自都太多,只通过“偷袭”也好、“突袭”也好,即便打赢了,也是很难将敌人完全消灭掉的,那怎么才能把敌人完全消灭掉?或者说,使敌人失去战斗力?最好的办法,自就是双方约好地点、时间,全军出动,明刀明枪地干上一仗。
李密为首的“魏军”和王世充为首的“隋军”,现在就是后者的这种状况。
两边各自的部队都很多,李密部号称数十万众,去掉老弱等等,能战之精卒最少十几万,王世充等部也有十余万众,——特别是在王世充已经偷袭过一次,结果没有成功的这个背景下,那再接下来,两边的仗还能怎么打?唯有就是约下时间、地点,堂堂正正的会战一场罢了。
当然,话再说回来。
敌我双方约以时间、地点,进行会战,当然也不是无条件的,亦绝非是一方提出,另一方就会同意。两边都会同意的这种情形,只会出现在双方都是急於需要“决战”的此一前提条件下。当前,李密、王世充两部所面临的情况,又正好都是符合了这一个前提条件。
李密,是急着打掉王世充等隋军援兵,然后他好继续攻打洛阳城。
王世充,是限於军粮不足,十余万援兵现集驻於洛阳城外,只一天,就需要多少的粮秣?兴洛仓现在李密手中,洛阳城外的回洛仓现也被李密部烧得差不多了,洛阳城里供应不起这么多援兵所需要的粮秣。——王世充等部自带的是有些粮秣,可不多,支撑不了他们用太久。
所以,李密的挑战书一送过去,王世充尽管是新才败了一场,可商议过后,也还就同意了。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就这场会战是时间和地点,关於会战的时间选择还好说些,关於会战地点的选择,双方倒是有来有往,甚是做了好几个来回的争议。两边都想选一个对己军有利的场地。
但争来争去,最终依然是定在了再之前庞玉、霍世举、刘长恭等隋联兵与李密部会战的石子河这个地方。之所以选定此处,一则此处在黑石与兴洛仓之间,离王世充等部和李密部的远近差不多;二则此处尽管是条河,河岸上的地形开阔,便於双方投入主力,进行决战。
会战的日期、地点都已经在今天,通过王世充的回书,得到了最终的确定。
由是便乃有了李密今日的尽召诸将,计议此战之此举为。
翟让仍是穿着一身大红袍,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听完李密的话,先是扭脸看了下坐在他下手的孟让、裴仁基、郝孝德等人,继又看了下坐在对面的房彦藻、郑颋、祖君彦等人,随后脸转向李密,摸着胡须,笑道:“蒲山公,这场会战怎么打,你想必已有定计,就请说吧!”
“翟公,我也不敢说已有定计。请公等来,为的就是商议此战。敢问翟公,可否已有对策?”
翟让笑呵呵地说道:“蒲山公,你知道的,俺是个粗人。上阵打仗,俺不慌不怕,唯这战前定策,——尤其王世充等贼厮鸟所率之贼隋兵,达有十余万众啊,具体怎么打合适,却就须得你来作主了。”复转顾孟让等,又复看王伯当等,笑道,“诸公,你们说,俺说的是不是?”
孟让说道:“司徒所言甚是。要说打仗,俺以前也自诩善战,张须陀、周法尚、王世充这些狗日的,俺都与之交过手,也打过胜仗,可自投到魏公帐下以来,俺却才知,什么才叫作‘善战’。比之魏公,俺这点能耐,扔去给狗,狗都不吃!魏公,你当已有对策,便请明言吧。”
这通话,孟让说的是心里话。
孟让是齐郡人,曾任齐郡主簿,起事后,与王薄部联兵,一度称雄於齐郡之长白山周边,后来却正是被张须陀击败,被迫之下,才转战到了淮水南岸的盱眙。结果在盱眙,又被王世充击败。他最后走投无路,没地方可去了,这才不得不率领其残部,西北而来,投了李密。
反观李密,把孟让打得南逃到淮水沿岸的张须陀,被李密给打败了,张须陀本人也死在了此战中;而王世充,盱眙的都梁山一战,孟让部被他斩首万余,俘获十余万,但黑石一战,李密凭借他的临机应断,反败为胜,却把王世充打了个抱头鼠窜。
和李密的军事才能一比,孟让确是拍马不及。
对李密,孟让而今诚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密帐下之诸部中,翟让、孟让两部的人马最多,他俩既都请李密直接说其谋划,——而此谋划,李密事实上事先又是已与王伯当、裴仁基等大将商议过的了,他便不再询问诸将,就将其谋划好的进战之策与诸将说出,说道:“用兵之道,在精不在多,又则宜当奇正相合。
“这一回与王世充等部隋兵决战於石子河岸,我意便首先,无须诸营尽出,诸营各选精锐以参战即可,此是在精不在多也。其次,列阵部署上,翟公,你部以步卒为众,孟公,你曾与王世充部交过战,知其部进战之法,我意便劳公二人之部,列阵居前;伯当兄、裴公,劳你两人各率本部,分居右后、左后;我则自引中军,阵翟、孟二公阵后,此奇正相合也。何如?”
诸将听罢,孟让、王伯当、裴仁基尚且无异,——孟让佩服李密,投到李密帐下后,李密为分翟让的权柄、威望,又对他极其重视,拜他为齐公,他现於李密军中地位,隐隐仅次翟让,对他的命令自不反对;李密之此谋划,是和王伯当、裴仁基商量后的谋划,他俩当然也不会反对,却翟让面色不禁登变,摸着胡须的手挺将下来,含着的笑容为之一滞!
一人在座下已是猛然而起,高声说道:“魏公,公之此列阵部署,恐是不公吧?”
众人看之,说话的是王儒信。
翟让部中诸将中,就数两个人最被李密的属吏憎厌。
一为翟摩侯,一为王儒信。
翟摩侯性猜忌,待下苛刻,对待李密和李密的部属们也常是带着抵触的心理。
王儒信对翟让忠心不假,可与翟让相似,亦是贪纵,稍有求财货不得,或者眼红别人得了财货,他就背后里说人坏话,向翟让进谗言。——却只李善道,人虽在外,每次给徐世绩、翟让送礼,都少不了翟宽、翟摩侯、黄君汉、王儒信等等的一份,对李善道,他没甚坏话说。
房彦藻见说话之人是他,一向来积着对他的怒火,腾地就上来了,然因自重身份,他现是李密幕府的左长史,乃为李密幕府的群吏之首,因按下怒火,暂未作声,只看向了郑颋等吏。
郑颋便接下了王儒信的话,问道:“王将军,仆敢问之,不公在何处?”
“数日前,黑石一战,魏公,你用的便是我部为先锋,今之此战,又用我部为先锋?黑石这一仗,我部伤亡了上千部曲!魏公,今次此战,你就再用我部为先锋?我部部曲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么?自四五月间,开始围攻洛阳,魏公,你可知我部部曲已经伤亡了多少?”
郑颋说道:“王将军,黑石之战,并非只是调了贵部为先锋啊。郝公部、张将军部、李将军部,不是与贵部一起参战的么?孟公部、王公等部,紧随贵部和郝公部等,也参战了的啊!怎能说是只用了贵部为先锋?贵部伤亡是不小,可张将军等部的伤亡也很大啊!”
“郝公”,是郝孝德;“张将军”,是张仁则;“李将军”,是李士才;“王公”,是王伯当。
黑石这一仗,前期李密军是战败了的,各部拥挤逃命,伤亡确实是都不小。
——王世充此番肯接受李密的挑战,另外一个原因,实亦在此。王世充知道,黑石此战,他尽管是兵败了,但他前期的获胜不是白胜的,李密帐下各部的伤亡也很大。
王儒信怒道:“还有,上次石子河边,迎击庞玉、刘长恭、霍世举等部贼隋兵时,列於前阵的是不是也是我部?魏公,围攻洛阳的诸战就不说了,但这些与贼隋兵的列阵会战,你不能每次都调我部居前吧?”
房彦藻忍不住了,拍案说道:“王将军,你此话是不是颠倒黑白了?”
“俺怎颠倒黑白了?”
房彦藻说道:“上次石子河之战,贵部确是列於前队不错,但这是魏公调的贵部居前么?俺记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战前翟公执意要求,要把贵部列於前队!因此贵部才居了前,是不是?”
“你……!”
房彦藻问道:“俺说得不对么?上次石子河此战,翟公执意要求将贵部居前,乃才把贵部列在了前队。可仗一打开,怎么样?隋兵饿了半天了,饥乏无力,可贵部依然是不能把之击溃!到最后,这场仗怎么打赢的?还不是魏公亲督王公等部进战,方才将隋兵击溃的?
“你刚又提到数日前的黑石一战,不错,这场仗,贵部仍是居前,可为何居的前?是因贵部在筑营时,非要选靠外疏阔地筑营,而贵部筑营之所处,位在各营之南,贵部兵马出营后,居处最南。王世充等隋兵部已在黑石筑营,军情如火,必须立即进击,这又才只好再以贵部为先锋,可魏公不也及时地调了郝公部、张将军部、李将军部追上了贵部,从而与贵部一道先迎击的王世充等隋兵部么?……王将军,你不提此战也就算了,俺没想到你还好意思提!”
王儒信怒道:“俺就不好意思提此战?”
房彦藻冷笑说道:“黑石此战,为何先败?还不就是因贵部自恃兵多,不听魏公号令,冒然轻进,由而被王世充抓住了机会,先将你部击溃,因才导致了诸部败溃?要非魏公临危之际,亲引精骑,奔袭黑石之隋兵营,从乃调动了王世充等部隋兵,使其狼狈自救,此战我军焉能转危为安,化败为胜?战后,魏公未有追究你部的罪责,已是格外恩典,你却还敢在此怨言!”
王儒信勃然大怒,手按在了腰边的刀柄上,怒目而视房彦藻,骂道:“贼厮鸟!你再骂俺?”
身是在李密的议事帐,房彦藻怎可能会怕王儒信,亦起身来,按住剑,蔑视说道:“又来颠倒黑白!王将军,你哪只耳朵听见俺骂你了?……孟公、裴公、郝公,公等听见仆骂他了么?”
李密座前、一众军中文武重臣面前,两人剑拔弩张!
“长史息怒、长史息怒!王公,你也请息怒。”一人笑着,站起了身,到房彦藻身边,按着他坐下,接着转到王儒信身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移开刀柄,也按着他坐将下去,随后,面向李密,行军礼,恭敬说道,“主公,要不与王世充等部的这一战,就由臣部居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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