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庄的小厮丫环们,原本个个候在连着客厅的回廊前,低眉垂头肃手而立,如同庙里的泥塑木偶。
老者一声“开酒宴”,就好像扳启了电源开关,这些泥偶便纷纷像通了电的机器人,瞬间就手脚舒展,活动了起来。
他们脸上堆着浅浅的笑容,传菜的传菜,筛酒的筛酒,如同饿了吗的外卖小哥,你来我往,忙的不亦乐乎。
间或有一只馋猫,大约是嗅到了鱼香肉丝的味道,在客厅的桌子底下钻来钻去,皱着鼻子东寻西找。
却不幸被小厮匆匆而来的脚步,狠狠的一下,踩到了尾巴尖上,便“喵呜”惨加一声,箭般的窜了出去。
客厅里也一改刚刚结拜行礼时的庄肃景象,变得有些喧闹。
此时,虽然时辰尚早,太阳才堪堪跃上屋檐,差不多也就是后世的上午十点来钟。
但既然是吃酒,也就没那么多的穷讲究。
大家嘻嘻哈哈,闹腾了一阵子,便到了敬酒这个环节。
杜春风携着史嵩之,兄弟俩分别捧着一个大瓷碗。
后面各跟着一个小厮,俱是扛着满满的一坛酒,随时准备着给他们筛到碗里。
这场面,有些滑稽。
似乎很像后世的婚礼上,小夫妻在伴娘伴郎的陪同下,挨桌敬酒的意味。
他们并肩站着,每到一桌,便是将碗端平,高举眉前,朝座中人施一礼,然后,一仰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喝完后,再将大碗翻了个身,底朝天,沥给大伙儿看。
见干干净净,没有一滴酒漏出,众人这才哈哈笑着,连说“痛快”,放过他们去了下一桌。
如此三五大碗猛灌下去,酒劲上涌,杜春风觉得脑袋开始发昏,两片眼皮子一个劲的往下耷拉。
肚子里也是鼓鼓胀胀,像塞了块大石头。
至于史嵩之,早在一秒钟之前,一番畅快淋漓的“现场直播”后,身子一软,就歪倒在桌子底下。
被两个小厮,一人抬头,一人扛脚,非常娴熟的弄回房里睡觉去了。
感觉到自己确实不胜酒力,杜春风强打着精神,朝一直在边上关注着自己的郁杭秋使了个醉意朦胧的眼色,佯称去茅厕解手。
之后,俩人便借着尿遁这一天下无敌的妙招,从后门溜出了史庄。
到了外头,走了一截子路,几阵凉风一吹,杜春风只觉得肚子里突然翻江倒海,嗓子一紧。
他赶紧捂住嘴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马路牙子上“哇哇”的弯腰吐了起来。
许久,杜春风才缓过劲儿来。
他直起身,接过郁杭秋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嘴。
瞧着草丛里满地的秽物,厌恶的往边上挪了几步,避了开去,强压着依然有些蠢蠢欲动的肚子,说道:
“你去史庄里找人知会一声,借个马车,就说我已吃醉,要回去歇息。”
郁杭秋点点头,似乎不放心,又叮嘱道: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且莫胡乱走远了。”
没想到,他刚刚说完,转身欲走时,有一辆牛车从后头过来,车上载着几根不知名的木头,从他们身边缓缓驶过。
驾车的是位老汉,他坐在车辕上,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了空气中的某种异味,便“啾”了一声,扯一下缰绳,将车停了下来,扬声说道:
“少年郎,是否酒吃多了,行不得路?”
杜春风头重脚轻的向前拱了数步,立到牛车跟前,犹自摇晃着身子,说道:
“小子惭愧,不胜酒力。
如今要去清波门外,不知老丈是否方便,捎我们一程。”
老汉说道:
“恰巧顺路!且上车吧!”
杜春风也不客气,便搭着郁杭秋的肩膀,上了牛车,也不管一身簇簇新的绸装,歪歪斜斜的就躺了下去。
闭着眼睛,任脑袋里意识,放肆的天旋地转。
车到清波门码头,郁杭秋扶着杜春风下到地上,向老汉道了声谢,便向泊在湖边的客船走去。
老汉依旧坐在牛车上,盯着那条客船打量了许久,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下了车,跟在他们后面上了客船。
对着杜春风一脸的困惑神情,他看了看船上的四个人,说道:
“敢问少年郎,这条船,老夫怎么看着如此眼熟,可你们几位,却又是从未见过。
真是奇了怪哉!”
杜春风让水婶打了盆清水,洗了把脸,又拍拍脑袋,让自己尽量清醒一些,说道:
“这种客船,俱是大同小异,老丈大约是弄错了吧!”
老汉摇摇头,不慌不忙的走到桅杆底下,指着桅杆顶端悬着的,升帆降帆用的木滑轮,说道:
“错不了!
你们不信,可以将滑轮降下来,上头必然刻着一个“牛”字。”
杜春风回头使了个眼色,一旁的木叔会意,走上前去,解开绑在桅杆上的绳子,“吱吱呀呀”的将木滑轮放了下来。
大家好奇的探头一看,果真如此。
杜春风在船上信步走了片刻,对着老汉说道:
“在下姓杜,名春风,敢问老丈可是造船的工匠?”
老汉指着滑轮上的“牛”字,说道:
“对头!
老夫便是姓牛,家中世代造船。
这临安城里的人,但凡要造大船,好船,大多要来拜托我们牛家。”
杜春风心想,今天好运气,醉一回酒,大吐一场,顺道还捡到一个造船大匠。
不过,这老汉是否在吹牛?
既然是如此牛-逼的匠人,不是应该端着紫砂壶,在造船工地上悠闲的监监工,训训人吗?
怎么还亲自驾个牛车拉货呢?
牛老汉见杜春风兀自不语,也不去管他在想什么,说道:
“老夫记得,这条船的东主名叫潘三郎,不知他如今何在?”
杜春风说道:
“老丈好记忆,看这条船的新旧,造好总有两三年了,你竟然还记得潘三郎的名姓。”
牛老汉哈哈一笑,说道:
“我们祖上皆是襄阳老乡,只不过家乡糜烂,背井离乡来到临安而已。
他家世代撑船,我家世代造船,自然早就熟识,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