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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鱼龙变(1 / 1)

大骊京城的外城,注定会被后世史家浓墨重彩书写一笔的老莺湖。

地支一脉率先返回此地,宋续去了趟御书房,跟皇帝大致说了这场天地通的缘由。只不过宋续也说自己境界低,只算略知皮毛。

真相到底如何,只能是问陈国师本人了。皇帝陛下却是摇头笑言一句,我当然好奇那些山巅甚至是天上的奇奇怪怪,不过我更在意大骊朝廷明天的走向。

当陈平安重新现身的那一刻,园内众人心情各异,有些终于松了口气,有人将心提到嗓子眼,有人如丧考妣,有人笑颜如花。

甲字号院子门口,容鱼轻声说道:“洛王等久了,就先去院子里边坐着休息。”

陈平安笑道:“他从小就这德行,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容鱼说道:“陈溪还在水榭那边,韩祎和韦赹都在,不会有任何问题。”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刚好符箐起了南边,不如让陈溪进入国师府?”

容鱼试探性问道:“国师是打算让陈溪成为类似符箐的人物,还只是帮她找个落脚地儿?”

陈平安说道:“当然是后者。”

容鱼说道:“那我觉得国师府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太过引人瞩目,她一辈子都无法与国师府撇清关系了。陈溪看似柔弱,实则性格刚烈,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国师府侍女的身份,总会让她未来夫家在内的所有人难免多想。”

陈平安点头说道:“陈溪以后在京城的日常生活,你可以跟曹耕心商量着来。”

容鱼领命,只是内心有几分奇怪感受,好像这趟白日斩鬼归来之后的国师……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进了院子,见那洛王,已经带着几位扈从离开正屋,准备移步别处。卢钧挤眉弄眼,这么多外人在场,他总不好直接喊师父。

陈平安跟这位不记名弟子与那大源新任国师笑着点头致意,道号抟泥的崇玄署杨后觉规规矩矩行了个稽首礼,陈平安坦然受之。

再看向宋集薪,陈平安问道:“跑什么?这会儿赶去参加小朝会议事啊?是苦口婆心劝说陛下杀殷绩,还是跟陛下诉苦蛮荒战场那边怎么办?”

下了台阶,宋集薪恼火道:“我见不得你在这边抖搂威风,这个理由,行不行?!”

陈平安点头道:“是你的真心话,但你还是别跑。藩王总得有点藩王的担当。”

宋集薪只好重新回到屋子,桌子酒水都已经撤掉,重新布置了一番,有几分官厅模样。

看得出来,宋集薪是故意为陈平安如此安排,只要这位国师一回来,就可以马上“就地”议事,绝不会把决议拖延到国师府。

至于他这位藩王,当然需要避嫌。

宋集薪坐回椅子,瘫靠着椅背,使劲扯了扯领口。他娘的,这种怪话,也就你说了,老子忍了,不好跟你个隐官掰扯什么,换个人看看?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喜欢耍官威,也行,换座院子,负责去跟礼部和鸿胪寺官员谈事情。”

宋集薪皱眉道:“不妥吧。”

陈平安问道:“不妥在哪里,当着我的面子,藩王见几个京官,是宗室条例里边明文规定你宋睦潜越了?你告诉我,不如我去跟宗人府商量商量,斟酌斟酌??”

“还是担心皇帝陛下你跟礼部、鸿胪寺的文官老爷们密事商量,暗中勾结,要揭竿而起造反??”

“真是如此,你们不得先去兵部刑部衙门借刀弩、借几副甲胄啊??真有这本事,你洛王就叫成事綽绰有余。

宋集薪哑口无言,指了指这位一离开家乡泥瓶巷就反而越来越像家乡人的家伙。

记仇,你就记仇吧你。我宋集薪也就是上过学塾,读书比你陈平安多,所以不跟你有辱斯文的吵架。

不然我真要不管不顾了开骂,也未必会输给你。

宋集薪站起身,打算去丙字号院子“升堂办案”,至于那栋乙字号院子,他还真是嫌晦气。

宫艳收起那柄纨扇,跟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玉道人黄幔则与那位年轻国师拱手作别。

溪蛮浑然不觉,他的心思还是在高弑兄弟的那把宝刀上边,只是给那大端王朝的曹臾一打岔,东拉西扯,三人关系熟络了,溪蛮也不再好意思总想着在地上白捡了一把宝刀,借刀,耍几天,都是自家兄弟了,总是可以的吧?

只有李拔,如芒在背。却不是敬畏眼前这个陈平安,而是一种好像修道之人亲眼见大道的窒息。

陈平安聚音成线,与这位金甲洲仙人密语一句,“过了今天,悴掌道友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先拉着宋集薪一起沿湖散步,跟他说起了国师府那棵桃树、关于桃花朵数的密事。

宋集薪皱眉道:“说得通。”

八十几朵的桃花,这就意味着大骊宋氏在那一刻的“真实国赤”,也就不到九十年。当今天子跟他们两个是同龄人,近两百年以来,大骊宋氏历任皇帝即便称不上是什么长寿皇帝,却也极少有天折的,先帝是例外,这里边毕竟涉及到了山上和文庙禁忌。皇帝宋和算他还有二三十年的国主光阴,假设大皇子宋赓届时顺利继位登基,这位大骊新帝再坐龙椅二三十年……

大骊是浩然天下排第三的王朝,国力正值鼎盛,这种庞然大物,是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就迅速崩塌、断了国祚的,一定会有至少一代人约莫二十年的朝野动荡,由此推断,问题就出在大皇子宋赓手上了,他以及他选中继承大统的,将会断送宋氏国赤?

宋集薪揉了揉太阳穴,“我确实觉得宋赓的性格有问题,但是没有想到问题这么大,别看我先前在宋连那边,表现得很不念半点亲情,其实没觉得宋赓真就完完全全无药可救了。宋赓只是相较于父辈、祖辈,显得差劲,与浩然九洲各大王朝作个横向对比,也算拔尖。”

陈平安说道:“只用一句话评价宋赓。”

宋集薪答道:“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

陈平安说道:“所以你也别把问题只往宋赓身上推,若是某位守土有功、开疆更有功的藩王,回了宝瓶洲,声望极高,朝野上下只知而不藩王占据陪都,信了某位、或是某些扶龙之臣的迷魂汤,觉得划渎而治,先将大骊宋氏一分为二,再由他来追究大统一,对自己好,对大骊宋氏更好。就像你自己说的,宋赓会是合格的守成之君,面对叔叔洛王宋睦的大兵压境,他还怎么守??”

李拔几个都是道心震动,悚然而惊。陈国师也好,年轻隐官也罢,只差没有点名道姓了?

宋集薪双手插袖,十指交错,微笑道:“这话就说得诛心了。”

陈平安说道:“你也别跟我故作轻松,就你那点气度和心眼,我这个邻居,还不了解?”

宋集薪无奈道:“好好好,你就可劲儿盯着我这个随时都有可能造反的藩王好了。”

陈平安轻声道:“宋集薪,我俩之间避嫌反是嫌疑。但是以后洛京辖境之外,宝瓶洲的山下事能不管,就别管了。话说回来,若是真遇到事了,如今的皇弟也好,将来的皇叔也罢,主动选择管与不管的权力,大骊洛王还是有的,始终都有。”

宋集薪点点头,“也行吧。反正管一管山上神仙,也是我从小的志向。”

方才陈平安这话说得终于像几句人话了。

陈平安递给李拔一封信,“烨掌道友,劳烦将这封密信交予你们王府君。关于大绶朝鬼物‘蚬’的来龙去脉,我在信上都写清楚了。”

李拔双手接过信封,点头道:“替府君先行谢过国师。”

陈平安笑道:“未来桐叶洲大渎统筹合龙一事,恐怕还需要烨掌道友多费费心。”

李拔说道:“责无旁贷,尽心尽力而已。”

陈平安说道:“洛王,那就各忙各的?”

宋集薪伸了个懒腰,瞥了眼明月当空的夜幕,看似随意问道:“当真解决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说道:“所以接下来的山上事务会比较繁重了。”

宋集薪呦了一声,“拭目以待。”

散步玩月,夜游老莺湖,绕了一圈湖边柳荫路,重新回到甲字号院子附近,国师与藩王,各有各的“升堂办案”。

宋集薪看似自言自语一句,“甘为万矢的,欲作万世师。”

陈平安笑道:“宋搬柴,这话说得诛心了啊。”

进了院子,容鱼很快喊来巡城兵马司的洪霁几人。

秦骠还是第一次见到年轻国师的真人,没有坐着,而是站在椅子旁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场白,与司徒殿武一起看向洪头儿。

洪霁抱拳,他们就跟着。洪霁没说话,他们就不说话。

陈平安与他们点头致意,伸手扶住椅圈,笑问道:“秦校尉,去不去大渎附近的砺州,虽然是处贫瘠之地,但是当个副将,也不算亏待你,何况离家乡也近些。”

秦骠瞬间满脸涨红,懦嘌喏喏,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见秦骠跟个娘们似的,司徒殿武替同僚着急起来,官升两级,一跃成为正四品的一州副将!你还犹豫个啥,搁我,这会儿就已经跟国师大人拱手致谢感恩戴德了,一发狠,我还要斗胆询问国师大人一句,君无戏言……僭越了僭越了,国师可不能糊弄人!

洪霁啧了一声,见着了自己,窝里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好,见了国师,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丢人现眼嘛。

陈平安说道:“秦校尉不着急下决定,回去跟你媳妇好好商量一下。明天给个准信,若是不去,就让洪统领捎句话到国师府,如果决定出京,就自己走一趟国师府。”

司徒殿武拿手肘轻轻一撞秦骠,别犯浑,什么明天不明天的,立即给老子点头答应下来……

秦骠仍是拱手道:“属下领命,最晚明天朝会结束之前,就会给出答复。”

陈平安笑呵呵道:“听说秦校尉是个妻管严?”

聊起此事,哪怕对方是位高权重的国师,秦骠仍然一下子就腰杆硬了,面不改色道:“反正属下跟朋友外出喝酒,想喝到什么时辰回家都无妨。”

她既不拦着也不说任何重话,秦骠很晚回到家,她也不吵也不骂,就只是每晚都等他,亲自给他开门,再给他煮好一碗醒酒汤。

几次过后,秦骠就自己没脸出去喝酒到大半夜了,即便有酒局实在推脱不掉,他也会早些回家,由着洪头儿跟同僚们调侃取笑。

如今秦骠在北衙的官职,跟司徒殿武一样都是正五品。如何高官厚禄算不上,但是要知道他们如今才不到四十岁。

大骊王朝百余州,一州刺史,就是大骊王朝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正三品。用某些只会在私底下流传的官箴说,就是曾经的半个皇帝了。

而一州将军,是从三品,跟北衙统领的洪霁品秩相同。但是一州将军不是每个州都有的,虽说比起刺史低半级,数量少啊。

一州将军再往上,就是大骊常设的四镇四征,再往上,就是大骊某支边军的主帅,最上头,就是屈指可数的巡狩使!比上柱国还稀罕!一州副将,是正四品,关键属于大骊官场极有实权的。

北衙有一点不好,就是升官图过于“一条线”了,越往上走,道路越窄,座椅就那么几把,就像司徒殿武,都不敢奢望这辈子能够接替洪头儿的位置。

这也是长宁县韩祎明明只有六品,却会被大骊朝廷视为候补公卿的原因。韩祎往上走,道路多啊,大小九卿衙署都不成问题。这里熬个两三年,那边待个三两年,全是一笔笔只会越来越厚重的履历。有些官位,只要错过一个机会,或是与谁争不过一个机会,就要注定蹉跎一辈子了,韩祎他们则不然。

陈平安转头望向负责堵门的司徒殿武,说道:“司徒校尉。”

司徒殿武精神抖擞,拱手道:“未将在!”

陈平安说道:“在北衙好好做事,多帮衬点洪统领。”

司徒殿武缓缓抬起头,眼神茫然,国师大人,下文呢?

不说跟秦骠那个妻管严一样连升两级,提个一级也行,即便不升官,国师大人你口头嘉奖几句,也成!回了家,可以不用挨骂!

洪霁也是服了,一个秦骠闷屁没有的,一个司徒殿武胆大包天的,一脚轻轻踹在后者小腿上,低声提醒道:“一边去。”

司徒殿武悻悻然挪步,很快回过味来,毕竟也不是随便一个校尉,就能“帮衬”洪北衙的。行吧,回头到酒桌上,总要让洪头儿给自己敬个酒,好好感谢自己的帮衬,自己再跟他客气一句,唉,都是自家兄弟,见外了……这幅画面,真是想一想就开心。

洪霁笑了笑,大概这也就是将种子弟与寒素出身的不同处之一了,心性到底是不一样的,但是,他们都是我大骊边军出身,是我北衙的校尉!

一起走出屋子,洪霁故意放慢脚步,高过他们一个台阶,再抬起双臂,伸手环住俩校尉的脖子,加重力道,低声道:“都不孬,没给北衙丢脸!”

司徒殿武嬉皮笑脸道:“秦副将,连升两级,跟我匀一匀也好啊。你自个儿摸摸良心,方才堵门的时候,你说了啥,不都是我在那边跟人骂街,你好意思么你。”

秦骠拍了拍洪统领跟铁箍似的胳膊,板着脸说道:“小小北衙校尉,怎么跟一州副将说话呢。”

永泰县知县王涌金,被容鱼带进屋子。

倒是比那个在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的余氏子弟,硬气些,没有手脚抽搐走路。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怎么说?”

王涌金神色黯然道:“下官罪莫大焉,任凭国师责罚。”

陈平安眯眼问道:“怎么说?”

王涌金头皮发麻,身体颤抖起来,头脑一片空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容鱼冷笑道:“大骊京城的文胆?轻骨头一个!”

王涌金扑通一声跪下去,伏地不起。

陈平安问道:“要么当大官,要么出大事。所以如果想要当大官,就千万别想着挣大钱。这两句话,是谁说的?”

王涌金泣不成声道:“不敢隐瞒国师大人。是下官刚刚升任永泰县知县,跟一位视若己出的同乡晚辈说的肺腑之言。却不是下官最早发明此说,而是从听愚庐先生一本书上看来的,深以为然,奉为圭臬。”

陈平安说道:“很喜欢当官?”

王涌金始终额头贴地,闷声道:“喜欢。”

陈平安缓缓说道:“这么好的一个名字。”

王涌金茫然。

陈平安说道:“那就让你再当三十年的永泰县知县。”

王涌金抬起头,疑惑不解。

陈平安说道:“起来答话。”

王涌金战战兢兢站起身。

陈平安说道:“哪天当腻了,觉得已经当到吐了,什么时候想要辞官,也不必跟谁打招呼,留下官印,走了便是。这个天子脚下的六品京官,你王涌金不当,还有一大把人想当。”

王涌金浑浑噩噩走出“厅屋”,下了台阶出了院子,那些衙署胥吏都望向这位也不清楚还是不是知县大人的男人。

王涌金收拾好情绪,走到他们身边,牵起那匹马,淡然道:“回衙。”

竟然能够留任永泰县的堂官,既不是最坏的结局,也绝不是最好的结果,况且好像这辈子注定都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到致仕回乡的那天了。翻身上马,王涌金一时间悲欣交集,一趟老莺湖之行,这位曾经确实简在帝心的青壮派实权官员,好像就将大好仕途和锦绣前程交待在园子里边了。

当容鱼来到水榭,唯有韩祎如临大敌,至于在菖蒲河开酒楼的韦趋,名叫陈溪的少女,不混官场的缘故,都没有太多感觉。

容鱼笑道:“你们都一起。不过等会儿国师会先跟韩署理闲聊几句。”

带着少女一起走在前边,容鱼问道:“陈溪,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陈溪摇摇头,觉得还是跟在容鱼姐姐身边更好些。

少女壮起胆子,怯生生问道:“容鱼姐姐,他真是陈国师吗?”

容鱼笑道:“我们也不敢假冒国师招摇撞骗啊。韩署理他们,个个精明,不好骗吧?就算是开酒楼的韦老板,别看在园子里边说话嗓门不大,到了菖蒲河,也是八面玲珑、打惯了算盘的。”

少女掩嘴而笑。也是,刚才容鱼姐姐离开水榭期间,韦掌柜就邀请自己去他酒楼那边帮忙了,她还在犹豫,主要是韦掌柜给她的“官”太大了些,管着十多号人物呢,每月薪水也委实太多了些。她既感激他,也很佩服韦掌柜的胆子,就不嫌自己晦气么。

跟着韩祎走在后边,韦赹小声问道:“韩六儿,国师大人要去我酒楼喝点?”

否则胖子实在想不明白,见自己这么个废物做什么。

韩祎深呼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笑脸,“你觉得呢?!”

韦赹说道:“我觉得完全可以啊,我可以亲自下厨露两手……”

韩祎伸手使劲抓住胖子的胳膊,压低嗓音说道:“进了屋子,你给我少说两句,想一想你爹,你们家族。就算没办法光耀门楣,也不要给他们惹来不必要……算了,你自己看着办。记住一点,每句说出口的话,总要先在脑子里过两遍……”

韦赹打了个激灵,“晓得了晓得了!”

容鱼带着他们到了院子,韩祎先去里边见国师。

韦赹看着好友的背影,怎么瞧着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意思?韦胖子便揪心起来,若非自己在这边请喝酒,韩六儿当官当得多稳当。

进了屋子,年轻国师坐在主位的椅子,让韩祎落座,韩祎默默坐下。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起一事,“当时,要不要封禁金鱼坊边疆学书籍一事,礼部跟国子监各执已见,其中就有这门学问开山祖师爷的洪崇本。礼部是觉得要从严管制,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一旦效仿,不怕几本书的广泛流布,但是就怕越来越多科举落第的落魄文人,以此邀名,在地方上和文坛士林愈演愈烈,到时候再来管?就不好管了。觉得你们国子监是有了个好名声了,我们礼部却是要跟刑部一起收拾烂摊子的。至于国子监那边,依旧是觉得不该管,认为我们大骊连如潮水般涌入宝瓶洲的蛮荒妖族都不怕,还怕几本书上的几句话?开了口子,几百本又如何,说句难听的,朝野民心果真被几本书牵引,也就说明大骊朝廷处处是问题了。估计现在洛王就在跟他们在丙字号院子讨论此事,韩祎,你作为长宁县署理知县,是捣了浆糊的。为什么?”

韩祎说道:“总计五人九本书,我想严加管束其中四人跟他们的七本著作,全部从严封禁,不但如此,我还想请他们都来长宁县衙署……喝个茶。只因为他们对于大骊藩属和大渎以南诸国,他们的脑子里,书本上,骨子里都透着一种昔年卢氏王朝治国的调性,既傲慢,且软弱,朝廷不该说的话,书上说了,大骊兵部本该做的事,他们反而觉得没必要。”

陈平安面无表情,“怎么,是怕单独摘出愚庐先生的两部著作,去封禁了其余的,到头来在官场上落个欺软怕硬的名声?“

韩祎脸色苦涩,轻轻点头,“下官不敢隐瞒国师,韩祎确有这份私心。”

洪崇本不但是上柱国袁氏家族的清客,更是都察院袁崇的挚友,还是学力深厚、著作等身的本朝硕儒,说老夫子是大骊文坛执牛耳者之一,并不夸张。

陈平安沉默片刻,韩祎始终正襟危坐,不敢解释什么,解释就是掩饰。

陈平安说道:“去喊韦赹进来。”

韩祎立即起身,片刻之后,容鱼带着韦胖子进了屋子,她忍住笑说道:“陈溪说她不敢进来。”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去陪陪她好了。”

容鱼离开屋子。

陈平安说道:“韦兄弟,又见面了。坐下聊。”

一听“韦兄弟”这称呼,韦赹就想笑,只是瞧见一旁韩祎紧张万分的样子,韦胖子立即拱手作揖,装模作样道:“草民韦赹,拜见国师。”

陈平安笑道:“草民?你一个意迟巷出身的官宦子弟,还跟曹侍郎是发小,说不过去吧?”

韦赹坐在韩祎身边的椅子,小心翼翼说道:“后禀国师,我读书不开窍,至今没有任何功名在身,我爹和叔伯们,他们一合计,说怕列祖列宗们气得棺材板盖不住,就把唯一一个国子监太学生的名额,给了我一个大侄子,我顺便坑了他几百两……”

韩祎涨红脸,低头捂嘴咳嗽一声。

韦赹立即改口道:“说句‘草民’,都是我抬举自己了,到了家里,也不把我当个正经人看。”

韦赹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说过,真正当大官的,都是个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见了他们,言行不必过于拘谨,反正骗不过他们半点。只因为他们不同的性情、出身、求学经历和为官履历,却有个共同点,真正学问、修养、干都很厉害的大官,看人就跟玩一样,不必听我们开口说什么话,他们一眼都能看到后脚跟了。我爷爷还说,这样顶尖的厉害人物,看遍大骊王朝也没几个,让我不用怕,反正这辈子都见不着的……我爷爷没有完全说对,今儿,就给我见着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撇开最后一句话不谈,句句都是一个官场老人的金玉良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古人可能没少骗人,古话从不骗人。”

韦赹轻声道:“国师都晓得我爷爷是谁?”

陈平安反问道:“你爷爷当了通政司一把手多少年了,我能不知道他?”

韦赹挠挠头,小声道:“我爷爷说,人走茶凉是世态常情,一卸任了,别说各类京官,就是那些门生弟子,第二天就都不认得他了。

有些伤感,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京城都说是他走的是最没排场的一个。花圈,挽联,守灵的人,都少得可怜。

好歹是通政司的堂印主官,能够参加大骊王朝御书房小朝会的正二品啊。

陈平安问道:“韦赹,你觉得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官?”

韦赹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晓得,爷爷自己说过他是个好官,京城里边,偶有评价,大概就是清官,再多好话,也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让你爹和大伯,明天下午未时初刻到国师府。你再捎句话给他们,如果想发些牢骚,可以写在册子上边。”

韩祎眼神熠熠。

韦赹却是毛骨悚然,苦着脸问道:“国师大人,是我哪里说错话了?我爹他们也是清官啊,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国师大人,你千万别觉得我这个人说话不靠谱,就误会我爹他们当官拾不清啊……是有点拾不清,否则这辈子也不至于当这么大的官了。”

说到后来,韦胖子嗓门越来越小,都有些哭腔颤音了。

韩祎伸手揉了揉眉心。他娘的,听韦胖子跟国师说话,真是一波三折,惊心动魄……

陈平安气笑道:“少跟我叽歪些有的没的,你只管捎话回家。记得出了屋子,再让韩县令跟你复盘复盘。我就奇了怪了,咱们俩都是在用大骊官话聊天吧?”

韦赹都不用眼角余光瞥韩祎了,胜子一下子就放心了,听听,这话就是熟悉的味道了嘛,顺顺利利,过关了!

出了院子,韦赹兴奋之余,突然愧疚起来,看了眼韩祎,好像国师也没说韩六儿的“署理”一事。

但是韦赹却奇怪发现,韩祎好像比自己更兴奋,只不过公门修行多年,可以把情绪藏得好。

韩祎此刻心情确实极其激动,署理不署理的算个屁,完全不重要。老子今夜起,当真通天了!

容鱼柔声笑道:“陈溪,国师说了,以后在京城遇到事情,你就直接去国师府找他告状。”

陈溪也没多想,她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若是找韩县令这样的官就管用,就更好了。”

容鱼闻言眼睛一亮,少女好像还挺合适去国师府啊。

陈平安站在台阶上,等来了愚庐先生洪崇本,与他的学生许谧。

进了屋子,各自落座,陈平安却是先问那少女一个问题,“清风城丢了一座狐国,城主也从上五境跌境到元婴,可谓元气大伤,你身为清风城许氏子弟,作何感想?”

许谧说道:“以前比较恨,现在没那么恨了。以前恨的时候,总想要哪天学有所成,出山了,第一件事,就是去跟陈山主和刘剑仙讨要个公道,不过说实话,也没想着不择手段报复你们,有些恨意和愤怒,是装给许家的长辈们看的。先生教过我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我铭记在心。”

陈平安笑问道:“你家先生教了你什么道理,说来听听,举个例子。”

许谧愣了愣,说道:“比如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便是我求学时的座右铭,砚台,折扇,玉佩,都铭刻有这句话,国师若是不信,一查便知。”

年轻国师点点头,笑道:“家教比我想象中要好。”

许谧一听就挺高兴的,只是她再一想,终于回过味了!不对啊,是好话么?!意迟巷袁氏也好,清风城许氏也罢,她都是更多跟着先生在山中书斋治学啊。

洪崇本忍住笑。跟陈山主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舞文弄墨”,许谧到底是难称敌手的。

陈平安问道:“愚庐先生,有没有想说的?如果有,说不定我就不用把袁都察请过来聊天了。”

洪崇本摇摇头,“容我再看看。”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活到老学到老,一辈子都在做学问的愚庐先生,真是将这句老话给学以致用了,看书看到老。”

洪崇本涵养再好,养气功夫再深,也有些脸色变容,年轻国师还有半截话没说呢,完整的,是一句“看书看到老看到死”!

无非是讥讽他只会躲在书斋做学问,下山壁上观热闹。抑或是那句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总之就是个两脚书柜?

不曾想对方来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言语,“愚庐先生可不要多想。”

洪崇本稳了稳心神,说道:“国师也不必与我激将法,年纪大了,即便定力不如当过隐官的国师,还是有一点的,不多,但是够用就好。”

洪崇本问道:“国师也未必说得出口,让我一辈子就躲在书斋到死也别出来了的……重话,气话?”

陈平安笑道:“确实说不出口。”

陈平安挥挥手,下了逐客令,反正接下来的大骊朝野,也不差几个饱读诗书的愚庐先生。

就你书斋里边的那些手稿,拢共就大几十万字,我恐怕比你洪崇本自己都清楚写了什么,哪里有别字。

洪崇本站起身,说道:“我曾经在朝为官,这些年山居生涯,觉得没两样,总是都要寻一处水源,可以自己采药,辨认百草。”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得闲时,有机会就去山中跟

愚庐先生请教请教边疆学问。”

约莫是提到了山居学斋和本行学问的缘故,洪崇本一下子就反客为主了,老夫子气势判若两人,“若是大骊王朝就此守着宝瓶洲的半壁江山,陈国师也不必去山中浪费脚力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像那座山,也不是你的私产。”

洪崇本一时无言。

出了院子,洪崇本以心声说道:“许谧,我今夜不宜去意迟巷见你爷爷,你马上回家,让他早做准备,就只有这句话,其余的就算袁崇定力不够,忍不住要问你什么,你只管记得一点,任何事情,大事小事都别说一个字,就说是洪崇本的提醒。再就是还有一件事……”

许谧好奇道:“先生,什么事?”

洪崇本说道:“与袁崇借点钱,我要把那座山买下来。”

许谧无奈点头,先生唉,你跟年轻国师较劲做啥子么。

接下来一拨人,除了大源王朝太子殿下卢钧,国师杨后觉。还有大端王朝太子曹,从大绶朝转投大骊边军的武夫高弑。

陈平安笑道:“卢钧,杨真人,你们可以立即回信给你们陛下,关于中条山一事,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筹划了。不过此事虽然没有继续,我跟大骊都要承情。所以我会立即建议大骊宋氏跟大源卢氏结盟一事,希望你们陛下那边也还是个‘没问题’的答复。”

卢钧说道:“师父,‘没问题’这个答复,我这边就没问题啊,都不用跟父皇打商量的。父皇若是不答应,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断绝父子关系,什么叫大源王朝一日不可无太子……

杨后觉听得直揉眉心。

毕竟涉及两国大事,陈平安望向杨后觉,后者点头道:“贫道也觉得没问题。”

“那就说定了。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以稍作修饰,比如两国结盟一事,属于大源太子卢钧倡议,国师杨后觉附议,大骊国师陈平安赞成,大骊皇帝宋和点头,再召开御书房小朝会,通过了此事,稍后递给大源卢氏的国书,大骊宋氏皇帝铃印宝玺,国师和兵部礼部各有堂官盖印署名。”

卢钧挠挠头,这里边弯弯绕绕的,“听着有点麻烦啊。

杨后觉却是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就此说定。”

陈平安会心一笑。看看,跟北俱芦洲打交道,就是爽利。

陈平安手肘搁在椅把手上边,斜坐椅子,笑望向那位化名“曹略”的大端太子,“大端曹氏,有无兴趣,一起结盟?还是说再静观其变个几个月半年,等到大骊王朝跟大绶朝在蛮荒那边先打几场硬仗,是驴子是骡子拉出来遛遛看,分出胜负了,大端王朝审时度势与权衡利弊过后,再来做决定?”

曹笑道:“我个人自然是倾向于跟大骊宋氏、大源卢氏结盟的,只是这么大的事情,我又没有卢涣卢钧那么牢靠的父子情,陈国师容我跟父皇飞剑传信一封、甚至是寄信?”

陈平安点点头,“理当如此。”

曹问道:“如果大端决定等等看再决定,会不会因此早早失去了与大骊结盟的机会?”

陈平安摇摇头,“当然不会。就算你爹说必须我亲自跑一趟大端王朝,商议结盟具体事务,我也会去的。”

曹笑道:“不敢,这哪敢。”

陈平安微笑道:“何况你们大端王朝等的,也不是蛮荒那边的战场走势,而是中土文庙的态度。谁与谁寄信,或是需要往返答复几封信,目前都是不好说的。”

曹脸色尴尬起来,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卢钧觉得读书人聊天,真得劲,跟问拳似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文斗?自己武斗不错,文斗,确实还差点意思,以后要多读书。

陈平安转头望向孤雾零坐在一边的高弑高宗师。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高弑瞬间挺直腰杆,听候发落。

陈平安问道:“这把刀?”

高弑一听就头皮发麻,怎的,你们一个个的,都瞧上这把宝刀了?问题是你们好歹稍微掩饰掩饰啊,都这么直白?

高弑叹了口气,这一刻,真有了“宝刀赠英雄”的觉悟。

“陈隐官,此刀是祖传之物,只要出鞘,它就能主动够汲取修士的灵气,武夫用来对付山上修士,极为霸道。”

“也怪我自己,喜好江湖虚名,青年时就带着它一起去闯荡了。二十年间,为了保住它,好几次差点出现意外,所以必须找个厉害的靠山,最近的靠山,就是蔡玉缮帮忙牵线搭桥,推荐了皇子殷邈给我。”

说到这里,高弑自行摘下佩刀,双手奉上,“陈隐官,送给别人,我豁出命去也不肯,唯独送给你,心疼归心疼,倒也舍得。”

陈平安摆摆手,笑呵呵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就只是好奇,没有让你为难的意思。我见过的好物件,多了去。”

不曾想高弑反而急了,“陈国师,我忍痛割爱,送出宝刀,你投桃报李,还我一个大骊朝的武将大官当当,是可以的……”

卢钧瞪大眼睛,这哥们,妙啊。曹叟也觉得高弑去大端边军更好。

陈平安忍俊不禁,“你搁这儿说书呢。”

高弑赧颜无言。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让你去蛮荒打生打死,是强人所难了,估计你两害相权取其轻,真去了蛮荒,也会丢下刀就连夜跑路,就当是一笔买命财了?”

高弑满脸心悦诚服,点头道:“陈隐官真是料事如神。”

杨后觉微笑道:“高宗师混官场定能混出名堂。”

高弑皱眉斜眼,我一个大骊边军将卒与自家国师搁这儿聊正事,轮得到你杨真人一个外人在这边说怪话?

“料事如神?我就没料到高宗师这么会聊天。”

陈平安笑道:“行了,大骊边境暂时没有仗可打,你去了也是混日子。你现在有三个选择,一个是你自己说的,去投军,无所事事个十年,之后也能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再一个是担任大骊刑部供奉,可以提前送你一块三等无事牌,三年之后,如果碌碌无为,刑部就收缴回去,你再去投军。第三个选择,去北衙当差,从巡城兵马司的普通小吏干起,至于十年之内,能当多大的官,凭你自己本事。”

高弑毫不犹豫道:“我就去北衙!”

还真怕大绶王朝那边狗急乱咬人。还是在大骊京城混日子更稳妥些。

这位年轻隐官的大致脾气,还有洪霁洪统领的行事风格,高弑觉得自己都有数了。

后者好相处的,是个直爽汉子。前者不好打交道,我一个北衙小吏,打啥交道呢。

遥想当年,高弑也曾意气风发,少年立志出乡关。

觉得整座江湖都在等着自己,只等他去扬名立万。

陈平安突然说道:“若是待了一段时日,实在是觉得大骊不如何,就去国师府找容鱼说一声,辞了官,继续走你的江湖便是。”

高弑错愕不已,“当真可以?”

陈平安笑道:“你要自己‘作假’,我有什么办法。”

高弑猛地站起身,再无半点寄人篱下的畏缩神态,豪气干云,拱手道:“陈平安,谢了!”

六爷“黄连”一行人当中,单单喊了有个江湖门派的渠帅柳達。

不是国师府容鱼出面,而是一位兵马司年轻官员,找到了柳達。

柳得知此事的时候,都不敢说话,只能是用眼神与那六爷求助。

连那大绶皇帝的尸体都只是用一张竹席裹了,随便丢在墙角,那他柳算个什么东西?

宋连犹豫了一番,还是与那位巡城司官员问道:“敢问国师的意思是?”

年轻官员淡然道:“不清楚。”

宋连无奈,只好与柳達说道:“去了再说。”

柳達更无奈。只好跟着那位巡城司的官爷一起去了甲字号院子。

说得直接点,大骊王朝的山上人事,由大骊刑部和礼部管。但是江湖恩怨,就是巡城兵马司定他们柳達的荣辱和生死。

宽敞且亮堂的厅屋,除了那位青衫男子的主位,还有两排官帽椅,以一只只花几间隔。

其中一把靠门椅子,花几上边放了茶盏。

得了个“坐”字,十数步距离,对柳達而言,不啻天壤。

容鱼在这位极有眼力劲的渠帅落座后就先行离开。

陈平安问道:“听说你这些年替‘六爷’在大渎以南,做了些事情?”

大骊朝廷毕竟是让出了大渎以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许多大骊百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留在南边生活。年复一年,就有新恩怨。

有些事情,大骊朝廷不方便直接插手,山上的还好说,大骊刑部自有现成的规章制度,循着旧例做事即可。但是在那山下,不管是江湖的,还是市井的,就比较棘手了。在这期间,六爷就让柳達这位“帮闲”,以江湖人的身份解决江湖事,离开大骊国境,渠帅带着人或是银子,摆平了一些纠纷。

柳達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敢看那位大骊国师一眼,听闻问话,立即站起身,拱手轻声道:“启禀国师,都是六爷的意思,我只是听命照做。”

陈平安说道:“她是闹着玩,你柳逢却是实打实混江湖做事的,打理着一个明里暗里有三千号属下的大帮派,并不容易,说吧,这么多次往南走,总计花销多少,送出去多少的‘茶水费’?”

柳達满脸错愕,震惊不已,国师大人竟然连这种小事都是熟稔的?

茶水费是一个好听的江湖说法,简而言之,就是我柳给谁面子,花钱消灾。

但是如果谁不给我柳面子,帮派就会给出一道不死不休的追杀命。其中有两笔未能送出的茶水费,对方代价就是好多条人命。

柳達迅速回过神,说道:“回禀国师,都是小钱,不值一提。”

陈平安说道:“报数。”

柳達立即低了低头,再弯了弯腰,说道:“总计是两万七千五百两银子,国师大人,帮派里边有账可查,小的,既没有多开销一两银子,也绝不会少花掉一两银子。”

就在此时,容鱼进了屋子,说道:“国师,刚刚对过账了,刑部档案,兵马司秘录,还有柳连他们帮派内部的账簿,都已经点检完毕,六爷黄连给了柳達五万两银子,除了柳亲自出面的茶水费,没有问题,其余几次帮派人物出面办事,先后五次,总共昧掉了三千二百两银子,相信误差不会太大。一开始都是几百两的赚钱,最后一次胆子就大了,凑了个整数,一千两。”

柳達瞬间冷汗直流。

容鱼笑道:“柳帮主好心是好心,只是做起事情就不清爽了。”

柳達颤声道:“小的今晚回去之后,一定彻查到底。”

容鱼说道:“彻什么查?不是已经帮忙查清楚了嘛。”

柳達面如死灰,自言自语道:“小的该死。”

陈平安说道:“自称名字‘柳達’即可,你要是脸皮厚点,自称渠帅都无妨。”

柳達立即惶恐道:“小的不敢!”

容鱼笑道:“不敢自称柳達或是渠帅,倒是敢驳回国师的建议,你到底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柳莲身体抖如筛子。

容鱼说道:“站直了说话!”

柳達吓了一大跳,立即下意识仰起头挺直腰杆。

陈平安问道:“柳莲,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建造分舵的想法?”

柳達满脸汗水,视线模糊起来,也不敢抬手擦拭,轻声道:“之前有过这种想法,但是六爷怕我胡闹,没点头,就做罢了。”

陈平安笑道:“京城不都说你是某位皇子的知己,还怕这些个?”

柳達哭丧着脸,“国师大人,那些都是敌对势力坑害柳達的下作手段,绝无此事,柳達可以对天发誓,若有半点假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道:“发毒誓就算了,我怕你真挨雷劈。”

柳達一头雾水。

陈平安说道:“柳達,今天在这里,你我是毕竟第一次见面。不过我希望以后到了大骊边境,或者是去了大渎以南的地方,你能够见谁了,都是站直了说话。”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朝廷这边,很快就会替你安排一到两位贴身扈从,放心,既不是掺沙子,也不是不放心你,你一手打造出来的帮派,昨天今天是你的,明天后天也还是你的。”

“就只是怕你出了院子,腰杆太直了,误以为整座大骊朝廷都是你们的靠山,将来出了大骊国境,做事情没了分寸,跟谁都喜欢说话太冲。这一两位扈从,出手次数都是有限的,但是不会跟你直说,你全凭猜。总而言之,柳達,你自己悠着点。既不要不用、白白浪费掉,也不要随随便便就挥霍一空。”

柳達刚想要习惯性自称一句“小的”,立即回过神,拱手沉声道:“国师大人,柳莲记住也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柳莲,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吗?”

柳達答道:“因为六爷?”

陈平安摇摇头,笑了笑,“因为有个老江湖的前辈,他说你这个人好像还行,好像。”

柳莲战战兢兢进了院子,跟腾云驾雾似的离开院子。

到了湖边,走远了,柳莲突然狠狠摔了一耳光在脸上,怎么就不敢胆子再大一点,自称渠帅呢!

不敢与谁炫耀此事,不也是可以自饮自酌自夸自乐一番?

巡城兵马司一队骑卒,已经将老莺湖私家园林的东家魏浃,给“护送”到了意迟巷魏家门口。

其实除了魏浃,还有今天在这边吃饭喝酒的所有客人,都是有此殊荣的。

除了意迟巷,还有篪儿街在内的几条街巷,今晚都出现了不太一样的铮铮铁甲与马蹄声。

容鱼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年轻国师,她轻声问道:“国师,还要见什么人吗?”

她很清楚,国师真正要斩的,何止是鬼,而是整座大骊王朝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心鬼蛾。

陈平安走出屋子,看似随意问道:“你觉得‘六爷’怎么样?”

容鱼想了想,说道:“做事情毛糙了点,但是……有心。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评价不低了。”

境界低了,缩地山河都成奢望,就让宋云间帮了个忙,陈平安去了一趟城头,再次看着大骊京城外边的那条官道。

白昼与夜幕所见风景,是不一样的,此刻道路上边灯火蜿蜒一线如龙。

多少人愿意相信自己只要进了京城,就一定可以把明天过得比今天更好些。

也不知道经有过多少默默走出这座京城的人,曾经希望而来,失望而去。

陈平安扯了扯青衫领口,喃喃自语道:“大师兄,齐先生,请你们放心,大骊王朝,宝瓶洲,浩然天下,这人间,明天都会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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