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斜阳落下。
巴尔斯站在营地中的土坡上远眺着。
“万户在担心什么?”一个文官上了土坡。
“林思源设下的这个圈套颇为精妙,人心皆在其掌握之中。可蒋庆之并非平庸之辈,我最担心的是……他舍弃那些百姓,倾力救援马角寨。”
“万户,即便如此,咱们的人马也能从容撤离。”
“首战呐!”
若是首战他无寸功,如何面对俺答?
文官想到了一个传言,传言说巴尔斯作为前锋统军大将,最大的作用便是监控林思源。
看如今的模样,怕是空穴不来风。
内部的矛盾往往会在战时消弭,但那是顺风仗。
文官知晓,但凡逆风,巴尔斯会毫不犹豫的舍弃林思源。
送死你去,立功我来。
这便是当下前锋内部的矛盾。
巴尔斯患得患失,不过是这种矛盾的体现罢了。
“万户,若是蒋庆之兵败,其实咱们并非没有机会。”文官轻声道:“蒋庆之兵败,大同必然震怖。咱们可抢在林思源之前绕过大同……
大同守军士气低迷,不敢出战。这便是咱们的机会……
万户想想,咱们直扑明人京畿一带,明人京师震动……这难道不是大功?”
巴尔斯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从午后开始,巴尔斯就处于一种复杂的心态中。
从大局出发,他希望林思源此战能大胜,最好弄死蒋庆之这个心腹大患。
但从私心出发,他希望林思源此战扑空,乃至于战败。
随后他作为救世主出场,力挽狂澜……
天地间渐渐昏沉,落山的夕阳不甘的散射着最后的绚丽光芒,但渐渐消沉……
“有人来了。”文官看到了远方的百余骑。
“咦!”巴尔斯诧异的道:“不是咱们的人。”
大营中冲出数百骑迎了上去。
麾下的反应很及时,很稳妥,巴尔斯微笑道:“有如此勇士,若非大汗严令不得冒进,我便敢带着他们一路南下。”
历史上俺答部找到了边墙的一个缺口,大军长驱直入,京畿顿时就成了不设防的地儿……让俺答等人狂喜。
原来明人的京畿驻军早已成了哈巴狗啊!
昏暗中,巴尔斯听到了惊呼。
“可是有消息了?”巴尔斯眯着眼。
文官说道:“下官去问问。”
马蹄声传来。
十余骑冲到了土坡下,文官迎上去问话。
是林思源的战报来了吧?
百余骑来报信,这是来耀武的吗?
巴尔斯觉得心中有团火在燃烧。
俺答承袭了父兄留下的基业,这些年一直在东征西讨,势力扩张的很快。
随着势力膨胀,俺答的短板出现了:不善于治理。
也就是内政能力不行。
势力越庞大,治理能力这个短板就越显眼。
那些被征服的部族需要好处,需要各种手段来制衡。可俺答能做的不多。
这些年下来,内部的矛盾越演越烈,这也是俺答此次南下的最大驱动力。
内部不靖就去邻居那里抢一把,这是草原异族的本能。
抢掠得手后,那些骤然富贵的权贵心满意足的剔着牙,对俺答这位大汗再无要求。
人类活着的动力就是追逐各种欲望,求而不得时痛苦不堪,当求到手后,没多久就会觉得空虚寂寞冷……
随后又得开启新一轮追逐欲望的旅程,否则就会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就这么一直在追逐欲望的道路上越行越远,也一直在痛苦不堪和寂寞茫然中倍感煎熬……
这便是人生的意义。
巴尔斯没有世外高人的洒脱,所以摆脱不了压住林思源一头的欲望。
他听到脚步声在身后传来。
“蒋庆之如何?”
这是巴尔斯最关切的问题。
蒋庆之兵败,但人还在,那么这一战还有得打。
蒋庆之若是战死或是被俘,巴尔斯会毫不犹豫的带着麾下长驱直入,把林思源撇在大同一线。
脚步声停住了。
默然。
巴尔斯缓缓回身,心跳加速。
“万户!”
文官的声音有些苦涩。
“林思源兵败了?”巴尔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一些,但他却听出了幸灾乐祸之意。
“让他回来。”巴尔斯放轻语气,“合兵一处,等待大汗吩咐。”
首战失败,俺答会大怒,大汗的怒火需要发泄,而林思源就是最好的靶子。
随后巴尔斯合并林思源的残兵,在大同一线和守军周旋,查探明军实力……
这便是一个前锋中规中矩的表现。
冒进的林思源败了,而稳重的巴尔斯自然就能在俺答那里获得加分。
“万户,林思源兵败。”
夜色降临,巴尔斯呼出一口气,胸中的那团火焰神奇般的消失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让他心情愉悦之极,“败了吗?他人在何处?”
“林思源兵败……被俘。”
巴尔斯呆立原地。
不能!
林思源用兵是大胆,但却机敏。这些年征战中他不是没遇到过危机,乃至于绝境,但每次林思源都能靠着机敏逃过一劫,乃至于反手一击,逆袭大败对手。
“不可能!”
林思源被俘,这对于俺答大军的士气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可是大同守军倾巢出动了?”巴尔斯觉得唯有如此,林思源这头狡猾的狐狸才会败的如此凄惨。
且林思源布下的那个圈套是如此的精妙,把局势和人心都考量了进去,让巴尔斯嫉妒的同时,也暗自佩服不已。
那是个蒋庆之不得不跳进去的坑啊!
“大汗,马角寨那边的人马回来了。”
土坡下火把林立,一个将领急匆匆上来,“万户,去救援马角寨的是尤青。”
那么和林思源对上的必然就是蒋庆之。
“当时有千余骑打着蒋字旗出现,林思源全军出动,双方纠缠在一起时,却发现对方不是蒋庆之。”
巴尔斯眸子一缩,“这是个套子!”
“是。”文官声音中带着悲鸣的味儿,“随后左翼出现明军骑兵,接着是右翼……”
“蒋庆之好大的胃口,这是要一口吞了林思源所部!”
不知何时,诸将都上了土坡。
“林思源见势不妙,果断舍弃了被纠缠的数百骑,朝着咱们这边撤离。”
巴尔斯几乎可以想象到林思源当时的沮丧。
“可就在他冲出重围时,前方出现了……蒋庆之!”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蒋庆之就识破了林思源的谋划,将计就计,反手一击。他用林思源最擅长的方式击败了对手。”巴尔斯仰头看着昏暗的夜空,“林思源……败得不冤!”
“万户。”一个败军将领跪下,“蒋庆之带着百姓和俘虏必然走不快,求万户出兵解救都督。”
“万户!”诸将都在看着巴尔斯。
大将战死没问题,但被俘,这个影响就太坏了。
巴尔斯在犹豫。
若是不出兵,好像有见死不救的嫌疑,事后定然会有人在大汗那里进谗言。
若是出兵……
和中原人不同,草原人习惯了环境,哪怕是夜间赶路也不怕。
文官过来,低声道:“万户,是该走一趟了,否则……一直按兵不动,会不会被视为无所作为?”
——就算没人说咱们见死不救,可无所作为的帽子一旦被戴上,从此就再难获得重用的机会。
“以八千骑跟随我出发。”
巴尔斯大步走下土坡。
昏暗的天空中多了几颗星辰,星辉黯淡。
马蹄声远去,文官站在营外,苦笑道:“林思源,你为何不死呢?”
当夜空中繁星点点时,巴尔斯带着八千骑赶到了战场。
没有尸骸在预料之中……哪怕是秋季,也得把人马尸骸给掩埋了,否则一旦腐烂,就有爆发疫病的危险。
巴尔斯看着远方,他计算了一下,“蒋庆之此刻定然在半途扎营,斥候小心些,莫要惊动他。”
就在方才的路上,巴尔斯冒出了一个念头。
“此刻蒋庆之必然得意洋洋,却不知我率军正在赶来。若是半夜突袭……”
“万户,若是能突袭蒋庆之,这是反败为胜啊!”
林思源兵败被俘,值此之际,巴尔斯出兵夜袭蒋庆之,大败这位大明名将。
这是什么?
这是力挽狂澜!
巴尔斯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是我的机会!
“这里怎地有个土山?记得往日哨探路过都没有的。”
前方探路的十余斥候嘟囔着,随后你推我让,都不肯过去查探。
“弄不好就是厉鬼!”
“闹什么?”
巴尔斯来了,斥候们赶紧说了情况。
星光下,能看到前方耸立着一座山。
在中原,这叫做小山。在草原,可以称之为大山了。
有数骑冲了过去,近前下马。
抬头。
“啊!”
尖叫声传来,巴尔斯身边的将领骂道:“是什么?难道是厉鬼?”
十余斥候冲了过去。
巴尔斯看到他们下马,缓缓走过去。
然后跪在那座小山之前。
“天神在上!”
是什么?
天神?
巴尔斯一怔。
他下马缓缓走了过去。
眼前是一座小山,看着灰扑扑的土山。
身后亲兵来了,举着火把往前。
火光照亮了土山。
一个人头从土山中探出来,双眸无神的看着巴尔斯……
“是京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