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在夕阳下行进。
此地距离大同城不过八里,但就是这八里地,却让严嵩只能选择留在城外。
夜间不可赶路……这是蒋庆之走之前的交代。
哪怕是在大明境内也是如此。
为何?
当时有文官不解。
严嵩记得蒋庆之当时愕然看着那人,仿佛不知道这个道理很荒谬,然后说道:“若是小股人马还好,大军在夜间行进,一旦遭遇些意外……知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吗?”
“扎营!”
严嵩勒住战马。
数骑疾驰而来,竟然是两股人,一股是大同总兵张达的人,带来了张达因坐镇大同不能远迎的歉意。
而另外数骑是布政司使黄茂的随从,带来了黄茂热情的问候。
“……藩台说,城中已经给元辅准备了住所,颇为简陋,请元辅莫要见怪。另外……”
“军情如何?”严嵩蹙眉问道。
呃!
黄茂的使者楞了一下,张达的使者说道:“大同城周边并无敌情。”
“老夫问的是长威伯!”严嵩一直在担心蒋庆之。
换个地儿,他巴不得蒋庆之去死,但在此刻,他却格外希望蒋庆之能压住自己的性子,稳妥为上。
“依旧没有长威伯的消息。”
严嵩眯着眼,看着远方。
“去打探,但凡有消息,哪怕是半夜也要给老夫通禀。”
“是。”
一旦蒋庆之出事儿,严嵩唯有固守大同,随后请示京师下一步行止。
但嘉靖帝能如何?
没了蒋庆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固守。
这一刻,严嵩才发现蒋庆之对于这个大明,对于嘉靖帝的重要性。
没有了蒋庆之,大明这边找不到一个敢于直面俺答,且有必胜信念的统帅。
他不成!
张达更不成。
朝中谁能有这个能力?
严嵩想了想,摇摇头,叹道:“年轻人,要稳呐!”
……
大同城中,赵文华在驻地来回转圈。
随从来了,“通政使。”
“如何?”赵文华止步问道。
随从说道:“张达那边说了,此事乃军机。”
早些时候黄茂那边来人说城中悄然出去了些骑兵。
赵文华便遣人去问张达。
“那个狗东西!”赵文华骂道。
黄茂来了,“本官令人去打探了一番,说是蒋庆之的布置。”
“他令那些骑兵去何处?”赵文华问道。
黄茂默然。
两个文官相对无言,这一刻赵文华深恨大同武将不肯投靠严党,但凡有一人靠拢过来,他也不至于形同于睁眼瞎。
黄茂叹道:“不过本官倒是听闻,对面领军的林思源乃是俺答麾下的智将。”
“敌军前锋上万,加上林思源的五千,一万五,大同城中的骑兵尽数出击也没有那么多。蒋庆之这是要作甚?”赵文华冥思苦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拍脑门,“这厮莫非是去偷袭敌军前锋?”
“有可能!”
“这狗东西,好大的胆子,若是被围住了……”赵文华干咳一声,“看我说了些什么。”
“蒋庆之孟浪,与通政使何干?”黄茂说道:“元辅就在城外不远,想来也会明察。”
……
“都督被俘了。”
在明军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敌军士气迅速跌落。
“都督被俘了。”
这个消息闪电般的传遍了战场。
“快逃!”
敌军开始溃散,哪怕是最精锐的部分,在此刻都不顾一切的往北方逃窜。
大旗摇动,左右两侧明军得到了指令。
“伯爷令围杀!”
左右两路明军迅速迂回。
而蒋庆之的麾下在拼命拦截。
外围就用箭雨,一波波箭雨让敌军死伤惨重,但此刻没人顾忌这个。
正面,孙重楼挥舞着沉重的厚背长刀,每一刀都不落空。
杜保和魏芳联手,你进攻,或是你格挡,另一人从边上突袭,二人越来越默契,竟然斩杀了五人。
“正面放开!”
蒋庆之的军令来了,就在杜保和魏芳不解时,前方突然闪开,看着那些疯狂的敌军,杜保说道:“夺路而逃的不可硬挡!”
这是杜家的家传兵法。
二人赶紧闪开,看着敌军从中间冲了过来。
“放箭!”
两侧的明军不断用箭雨消耗着敌军。
当敌军顶着箭雨冲出了包围圈时,迂回的明军也赶到了。
包围圈!
合上了!
“杀!”
明军人人踊跃。
而刚冲出包围圈,以为自己逃脱的敌军士气陡然一降。
蒋庆之勒住战马,把马背上的林思源丢在地上。
嘭!
林思源醒来,下意识的就想起身。
可抬眼却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的不像话的明军将领。
昏沉的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
精巧的谋划,自信满满的挖坑。
随后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在动,包括蒋庆之。
算无遗策的感觉太过美妙,以至于林思源忽略了一点,便是来自于俺答的告诫。
——遇到蒋庆之,谨慎!
这是俺答对林思源和巴尔斯的告诫!
俺答征战多年,沙场经验之丰富,说句实话,林思源都不及。
但多年被打压的境遇让林思源对俺答的判断出现了情绪带来的偏差。
他觉得俺答变得胆小了。
此刻看来,不是俺答胆小,而是他的胆子太大。
林思源苦笑着,喘息着,耳畔是麾下的惨嚎,以及战马的嘶鸣。
有人在用草原话高呼请降。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在高喊。
这些来自于部族的勇士,在顺风时能无坚不摧。
但当事不可为时,他们会比谁都软弱。
林思源听到自己的心腹在高喊,“拼死一击,跟着我,去救都督!”
这个傻子啊!
林思源苦笑,随即惨叫声传来。
战场在渐渐安静。
另一侧的敌军在看到林思源逃窜后,就选择了突围,数百骑在夕阳下远遁。
看着格外悲凉。
孙重楼来了,这厮浑身浴血,冲着杜保和魏芳咧嘴一笑,“可曾被吓尿裤子?”
杜保说道:“我斩杀三人!”
“我四人!”魏芳得意的道。
“味儿不错。”孙不同干咳一声。
厮杀的专注让杜保二人忘记了血腥味,此刻被不怀好意的孙不同提醒,二人的专注消散,人血的腥臭味袭来。
“呕!”
看着两个沙场菜鸟下马狂吐,孙不同不厚道的笑了。
“见过伯爷!”
陈堡来了。
“不错!”
蒋庆之拍拍陈堡的肩头,陈堡心中一松,知晓自己今日的死战终于让蒋庆之对自己改观了。
莫要为了一家私利而战!
这是蒋庆之用敲打陈堡对全军的告诫。
蒋庆之下马,吩咐道:“令俘虏收拢敌军尸骸。”
“领命!”
徐渭这时才从后面上来,战前蒋庆之就把他丢在了最后,徐渭也有自知之明,就在中间躲着,偶尔有敌军路过,见到个白白胖胖的文人也没工夫杀他。
所以徐渭是全军最齐整的一人,身上连血点都没有。
请降的敌军跪在前方,有人去点了一番,“伯爷,俘虏九百余人。”
“嗯!”蒋庆之拿出药烟,不置可否的点头。
“大捷啊!伯爷!”徐渭兴奋的道。
“令人去大同报信,记住,告诉张达即可,让张达令人去告知严嵩。至于捷报,明晨再通报城中。”
“伯爷是担心……”徐渭眸子一缩。
“九边走私俺答部的商人不少,每年都会抓一批,杀一批,可依旧挡不住那些嗜钱如命的商人。”
蒋庆之缓缓而行,“记住,莫要高估了人心。”
徐渭明白了。“敌军前锋巴尔斯部当下动向不明,若是有人把消息外泄,弄不好巴尔斯就会在半道伏击我军。”
杜保也明白了,嘀咕道:“难怪伯爷会让大同骑兵分批悄然出城,这是担心有人去通风报信。”
魏芳叹道:“用兵那么麻烦的吗?和我家传的兵法大相径庭呢!”
“知行要合一!”蒋庆之丢下一个令魏芳二人足以思考半年的问题,这时林思源被带了过来,他微笑道:“我自诩用兵如神,本以为长威伯不过尔尔。即便如此,我也精心准备了这个圈套……”
徐渭笑道:“你用兵是不错,不但会用兵,且还能用大明内部纷争来布局。确实是不俗。不过你可知伯爷在得知消息后说了什么?”
林思源看着徐渭,“什么?”
徐渭淡淡的道:“伯爷说,大战当前,前锋哪来的心思去劫掠?就算是劫掠,也不会劫掠百姓,最多是抢些粮草补给罢了。”
林思源一怔,徐渭说道:“带着百姓,带着那些牛羊只会成为拖累。林思源乃是智将,怎会如此不智?这个圈套……拙劣!”
瞬间,林思源的眸子里闪过羞辱之色。
一个靠着用兵如神支撑自己精神世界的将领,被自己的对手打掉了这份骄傲后,那种悲愤欲死,接着是心如死灰的心态,令林思源顷刻间苍老了许多。
他看着蒋庆之,想到俺答对自己的态度,缓缓跪下。
“罪人,愿降!”
得知他被俘,这些年他得罪的人会出手,让他的家人沦为奴隶。
既然如此,我便为大明效力,为蒋庆之效力又如何?蒋庆之难道还能拒绝?
身为俺答麾下大将,林思源有这份信心。
蒋庆之看着他。
“我答应过他们。”
林思源不解。
蒋庆之指着那些百姓。
“我答应过长新寨的那些人,答应过那些百姓……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