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天空格外蓝,几行大鸟在苍穹之下缓缓飞行,它们突然拼命振翅,往右偏离。
就在底下的官道上,延绵不断的大军在行进。
严嵩就在中军,此刻的他看着有些疲惫,原本白胖的脸上多了些风霜之色。
“义父!”
赵文华来了,“蒋庆之那边依旧没有消息。”
“他是主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严嵩虽然不通战阵,却也知晓这些道理。
赵文华拿出水囊喝了一口,调转马头和严嵩并行。
“他带着两千骑能做什么?不外乎便是要先去大同打前哨。”赵文华冷笑,“否则义父一到大同,那些人定然会争相示好。”
严嵩身边的文官笑道:“可不是。大同总兵张达乃是蒋庆之的嫡系。大同也被他视为自己的势力。他此去定然是敲打大同文武。”
赵文华把水囊收好,“不过他却忘记了一事,大同布政司使黄茂对他和墨家可没什么好感。”
严嵩眯着眼,“离京前有人给老夫递话,说黄茂颇为敬佩老夫。”
这是示好!
赵文华精神一振,“如此,咱们在大同就有了根基。义父,要不我先去大同联络他们?”
严嵩抹了一把有些干燥的脸,“大局为重,莫要起冲突。”
“是。”
赵文华叫了数十骑兵,随行的还有严嵩的幕僚沈俊。
一路疾驰,午时,赵文华觉得腹饥,正好路边有一家逆旅兼酒肆,便进去用餐。
“见过贵人。”这里是官道,往常来往官吏不少,掌柜老眼昏花也没看出赵文华的官服品级,拿着脏污的布巾随意擦拭了一下油光锃亮的桌子,“贵人吃什么?”
赵文华嗅到了布巾上的味儿,不禁干呕了一下,这一路行来他都跟随严嵩用饭,虽然不可能如京师般的奢华,但厨子也弄的干干净净的。
“羊肉可有?”沈俊莞尔。
“有。”
这边别的没有,羊肉倒是多。
“不拘做法,先上羊肉,菜蔬也来些。另外可有好酒?”沈俊好酒,跟着严嵩在军中没办法解馋,此刻嗅到酒味儿咽喉就不停的上下涌动。
赵文华笑道:“你倒是好福气。”
掌柜去了后厨,酒肆里此刻有五人,见到官员和军士进来,马上就端着自己的碗碟去了角落。
沈俊看着那五人,轻声道:“按理大战在即,此刻这些人该不安才是。”
赵文华也发现了,“看着颇为从容。”
沈俊说道:“看来黄茂在大同干得不错。”
赵文华知晓严嵩有收拢黄茂的心思,心中微动,便问道:“本官听闻大战在即,你等为何安之若素?”
五个客人中,三个是商人,两个是本地人。
闻言一个商人起身拱手,“虽说听闻俺答大军南下,不过当今圣天子英明……”
这等颂圣的话儿赵文人每年不知要听多少,闻言不禁蹙眉,觉得毫无价值。
沈俊低声道:“商人最会看人眼色,趋吉避凶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及。这三人问不出话来,那两个大概是本地人,可试试。”
赵文华看了他一眼,这时掌柜送了酒菜来,“羊肉还得等等,客人先饮酒。”
“好。”沈俊也不让,自斟自饮了三杯,这才畅快的道:“爽快!”
几杯酒下肚,沈俊精神陡然一振,指着那两个本地人说:“给他们也上酒。”
两个本地人吃的是杂粮饼子,喝的是面糊,一看便是普通人。
“不敢不敢!”
“算在老夫账上。”
听到这话,两个本地人又谦让了一番,这才拱手谢过。
“话说你等为何不慌?”沈俊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就算是老夫,也得赶紧去把事儿办了就回京,压根不敢在大同停滞……”
一个男子看着掌柜送酒水过来,不禁舔舔嘴唇,“其实吧!原先也怕。”
“如今为何不怕?”沈俊问道。
严党在九边的势力差些意思,若是黄茂可用,便是意外之喜。
且严嵩最近有意在朝中扩张实力,地方大员一旦进京,最低一个六部侍郎。这是不可小觑的助力。
男子接过酒坛子,先嗅嗅,然后说道:“先前听闻贵人来自京师,想来不知大同这里有民谚。”
“哦!”沈俊笑吟吟的举碗,一饮而尽后,说道:“愿闻其详。”
男子的伙伴给他斟满酒,他小心翼翼的端起土碗,先尝了一口,眼前一亮,赞道:“好酒。”
男子喝了一大口酒水,舒坦的叹息,说道:“咱们这边有民谚,俺答狂,俺答强,只是未碰蒋家郎。”
男子的同伴说道:“大同的京观还在呢!”
男子笑道:“小人本来想带着婆娘娃去丈人家躲躲,听闻是长威伯领军前来,便留了下来。前几日不是说俺答的前锋来了?有人怕了,小人也有些心虚。”
男子的同伴酒量不好,几大口酒水下去,兴奋了起来,“前日有人看到了长威伯,好家伙,带着一眼看不到边的骑兵,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说是长威伯听闻敌军先锋来了,按捺不住性子便先来了。他老人家来了,咱们还怕什么呢!”
“什么性子?”沈俊问道。
“杀性啊!”男子给自己斟满酒,低头在酒碗边缘吸了一口,心满意足的道:“那京观就搁在那呢!这么多年谁干过这等杀气腾腾的事儿?也就是长威伯他老人家。”
“这杀气确实是令人胆寒。”一个商人忍不住接茬,“咱们在北方行商,上次遇到了俺答那边的商队,提及长威伯,那些商人都为之变色。他老人家来了,咱们才敢接着做买卖。”
“就是,否则俺答铁骑一旦冲过来,不但货物被劫掠,咱们都成了刀下鬼。”
“不死也会被掳走,成为奴隶。”
“陛下英明,这才派了长威伯来。”
“还有严首辅。”
“严嵩?那个奸佞!”
两个商人喝的微醺,忘记了谨言慎行的行规,同伴干咳一声,二人赶紧噤声。
那两个本地男子却在争执,一个说长威伯带着十万大军,一个说是八万。
沈俊看了赵文华一眼,“看来,蒋庆之在大同威望颇高。”
“俺答狂,俺答强,只是未碰蒋家郎。”赵文华喝了一口酒水,“蒋庆之急匆匆带着两千骑去大同,这是去造势!”
沈俊摇头,“难说。”
“什么难说?”赵文华斜睨着他,“两千骑能作甚?”
沈俊吃了一片羊肉,意外的美味,他缓缓咽下羊肉,说道:“莫要轻视了此人。”
“我从不轻视自己的对手。”赵文华淡淡的道。
历史上这厮收受了胡宗宪的贿赂,在严嵩父子那里为老胡美言了一番,胡宗宪因此得以飞黄腾达,主持东南抗倭之事。
好美色,贪腐成性,说的便是赵文华。
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而来。
“吁!”
马儿的长嘶声中,有人急促喊道:“赵大,赵大,准备干粮。”
“都有。”掌柜喊道。
一个军士急匆匆进来,“赶紧拿来。”
掌柜揭开竹篮上覆盖的布,下面是饼子。他拿了几块饼子出来,问,“可是有战报?”
军士看了那五人一眼,目光转到赵文华这边,赶紧行礼。
“这是去哪里?”赵文华问道。
“小人奉命去寻大军报信。”赵文华的官服品级让军士不敢怠慢,恭谨答道。
“什么信?”赵文华问,沈俊干咳一声。“若是机密无需说。”
“不是机密。”军士露出讨好之色。“前日俺答麾下大将林思源率军五千突袭大同城……”
赵文华悚然一惊,急切问道:“大同如何了?”
那三个商人也放下筷子,盯着军士。
嘴里说不慌的两个本地男子也是面色剧变。
“敌军了得,就在厮杀时,长威伯突然率军赶到。”
赵文华脱口而出,“他就两千骑,有何用?”
军士猛地抬头,面色涨红,“林思源却停了,他收兵了!”
军士忘记了尊卑,也忘记了文武之分,抬着头说:“长威伯在阵前发誓自己并无伏兵,喝问林思源可敢一战。”
军士看着赵文华,面色已然涨红如朱砂,“那林思源四千余铁骑在手,竟不敢出战,狼狈而逃。我大同因此得安。”
呯!
两个本地男子情不自禁的拍着桌子欢呼了起来。
“万胜!”
“长威伯威武!”
那三个商人身体猛地一松,接着一人欢喜的道,“果然是长威伯,咱们此次冒险出行赌对了,必然大赚一笔。”
“果然是我大明第一名将,只是一人就能令俺答铁骑遁逃。”
“好一个长威伯啊!”
掌柜忘记了把饼子递给军士,下意识的啃了一口,觉得这不是梦。
掌柜老了,跺脚道:“今日酒水……就算是老夫相送的。喝,只管喝!”
军士这才发现自己竟敢冲着一位正三品的文官咆哮,吓得魂不附体,跪下道:“小人喝多了,求贵人饶了小人一回。”
赵文华呆呆坐在那里,手中还端着土碗。
“他竟然……两千骑逼退了敌军?”
沈俊摆摆手,军士如蒙大赦,起身就准备跑。
“饼子!”掌柜喊道。
军士回身接过饼子,“回头给钱。”
“送你了。”掌柜红光满面。
“掌柜今日好大气。”有人赞道。
掌柜说道:“前方有捷报,家园得保,老夫能做的不多,便凑个热闹。为大明贺,为我大同贺!”
“为大明贺!”
众人举起碗欢呼。
赵文华此刻才缓缓回过神来,他看着沈俊,“蒋庆之之名……竟然如斯吗?”
沈俊点头,但旋即忍不住振臂喊道:“为大明贺!”
看着那些兴奋的发红的脸,赵文华仰头喝了碗中的酒。
意外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