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静默之后,和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您跟着我们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接续经脉、修补丹田之法吧?”
丹田是人修炼的根基,经脉是人行气的通道,二者缺一不可,换言之,若是一个人丹田碎了,经脉又毁了,那是必然没有办法修习武学的。修仙似乎与习武不同,可也一样有“气”,一样要“贮气”、“行气”,总归还是要依靠丹田和经脉的。
依仗着这样破败不堪的身体,宋丸子居然能废掉高盛金,空净自认若是换成自己,怕是也受不了这等痛楚。
是的,痛楚。
宋丸子的经脉中有几处重伤是新近才添,想也知道是她强行运气所至,将气从碎裂的丹田中引出,再经过本就暗伤重重的经脉,这事常人想也不敢想,自然也是痛到人皆不能忍。
“高施主今年三十有七,您将他在登仙台上逼退,已经是断了他的修真入道的机缘,若是那时收手,您的伤不会如此严重。”
“可见你这小秃……和尚是个不知世事的出家人了。”枕着自己的双臂躺在地上,宋丸子沐浴在白光里,看向头顶被光晕遮挡住的无尽幽深,“就算不能修真问道,凡人的一辈子的喜乐也是喜乐,一辈子的功成名就也是功成名就。既然是要报仇,我又怎能容他继续仗着高深武功在世上作威作福?”
女人的语气轻快无比,字字句句又掷地有声。
在这凡人界与修真界之间的试炼场里,如一阵穿林而过的长风,携着百折不回的气势与冷肃。
第六段路上,是黑毛白爪的狐狸,不仅速度奇快,身上还带着一股恶臭,只不过这种臭气比宋丸子手里的那种草要温和许多,空净等三人很轻易就适应了。非但如此,在一段路的修整之后,他们的身形步法、甚至内里都比之前有所提升,就连王海生都能一刀砍飞两只黑狐了。
趴在锅里迈着小碎步往前走,宋丸子摘摘草,看看果子,趁机砍一段儿树藤,真是比别人都要悠闲得多。
不过,她的悠闲只是表面的悠闲。
敲敲大铁锅的内壁,看着上面浮现出来的红色纹路,女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脸上露出了苦笑。
“要不是进了有灵气的修真界,我还真供不起你了。”
王海生他们现在不过是肉体凡胎,也就看不见宋丸子手上常常附着有灵气,随着她看似随意的动作,那些灵气就渗入到了这铁锅上刻画的阵法之中。
若是一个真正的修真者,深入阵法之后剩下的灵气应该被人所吸收,滋养经脉,沉贮丹田,可丹田破碎的宋丸子却只能看着丝丝久违的灵气再次消散,归于这片属于修真者的天地。
无声叹息。
用了整整三年,苏家的仇她终于报了。
那她自己的仇与怨呢?
九为极数,还剩三关,她就要回到阔别十三年的沧澜界了。
两个时辰的歇脚时间过去了,一行四人走上了他们在试炼场的第七段路。
眼前狭窄幽暗的密林陡然开阔了起来,虽然仍是不见天光,但是旁边那些高大的树木少了不少,树藤几乎不见了。
行于暗中多日,他们双眼早就适应了捕捉晦暗中的细微变化,且行,且防备着。
“听见了么?”背着大黑锅走在其他三个人后面的宋丸子轻声说,“有水声。”
应该是有一条河,就在距这条路不远的地方,得益于这些天在战斗中的不断提高和突破,即使是内力最差的王海生现在屏气细听,也能听见细微的水声。
“我们要走过去取水么?”
这一段路上长着眼睛的树藤的几乎没有了,也意味着他们的水源一下子匮乏了起来。
唐越回头看了眼宋丸子,见她不说话,才压低声音说:
“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一路上究竟是什么怪物,我们还是小心点,不要乱走了。”
王海生还想些什么,走在最前面的空净一拄禅杖:
“想喝水的不只有人。”
还有种种怪兽。
穿着狗皮兜裆的年轻武者牢牢地闭上了嘴。
足足走了几里路,借着一点幽暗的光线,他们既没有发现要打败的怪物,也没有看见能休息的光柱,一步又一步……越走下去,他们的心里越绷了起来。
与突然跳出来的怪物相比,未知与茫然更令人惊慌。
“老虎、熊、老鼠……”
“你在做什么?”
唐越问掰着手指的王海生。
“我在算咱们还有什么动物没打过。”
想想这些时日里王海生的嘴种种“好的不灵坏的灵”,唐越恨不能把手里的孔雀金针塞到他的喉咙里。
最后面,宋丸子起身,手里拿着一束青草,这草有一股麦子似的清香气,草叶间偶尔探出一穗紫色的果实,个个都有人指甲大小,
隔着衣角将其捏碎,一股清甜的新麦香就钻进了人的鼻子里。
“要是能吃,这也是极好的东西。”
趴在黑锅里挖了十几棵这种惹人喜欢的草,将它们往自己腰间不起眼的黑色袋子里一拍,那些根须上还带着土的草就都消失不见了。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忍过了什么痛楚,宋丸子抬手撑起锅,继续往前走去。
“前面是不是有座小山?”
又行了几里路,王海生抬手指着不远处让其他人看。
遥遥看去,那一座小丘只是影影绰绰的黑影。
“小山还会动么?”
“是地动吧?”
起初只是些微的震感,接着就愈动愈裂,一时间草屑飞扬,碎石乱窜,人站不稳,空净回头看向宋丸子,只看见了一口黑色的大铁锅纹丝不动地扣在地上。
等到那“小丘”在这地动山摇中冲到了近前,饶是这些天已经见惯了各等怪异动物的几个人都不由得心惊。
哪是什么小山,根本是一只小山大小的牛!
四蹄雪白,一身漆黑,四丈多高,光是一只眼睛比王海生的脑袋还要大不少,双眼猩红,大角既长又锐,向着几个人直接扎了过来。
三个人连忙避开,看见一棵树被那牛角一顶就连根拔起,心下俱是骇然。
下一瞬,牛角又攻了过来,几个人纷纷躲开,在这巨力之下,无人敢硬敌。
牛进,人退。
无声无息中,那口大铁锅已经退到了十几丈之外。
见到宋丸子大概安然,躲避牛角攻击的几人不由得都心安起来。
安心什么?
谁知道呢?
王海生接连躲开了几次,终于气力不足,被牛角擦到了腰,若不是唐越往后拽他,他大概就要少一个肾了。
鲜血淋漓,都流进了他的狗皮兜裆裤里。
“这牛……呵呵,可该怎么吃呀。”强忍着疼痛,王海生惨败的嘴唇上硬是跟寻常一样生生拉起了一抹笑。
“锅够大,大肉片煎了,还是孜然味儿的!”拖着自己的同伴左右闪躲,唐越又撕下了一角衣袍让他给自己止血。
见巨牛连攻王唐二人,空净禅杖支地凌空一跃。
“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
站在牛脊背上,禅杖在空中旋出一道金光,直直落下。空净使出全力,口中经文不断,狠狠地一砸再砸,终是破开了它厚实的皮。
巨牛身上剧痛,抛却了面前的两人,摇头甩身,口中发出了惊天的哞叫声。
唐越趁机用百炼钢索捆住了牛的一支角,蹬地而起,也跳到了牛头上。
黑色的牛毛足有尺长,牢牢地抓在手里保自己不要被甩下去,少年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的大袖一展,最长的一根孔雀金针已经拿在了手里。
“刺眼睛!”
王海生对唐越喊道。
就在金针要刺下之时,拼命拍打牛背的那根牛尾扫到了空净的身上,唐越听到后面的一声响,转头看去,就看见空净被打飞了出去。
“空净!”
牛尾的打中的力道极大,又是从几丈高的地方摔下,空净自知此次非死即伤,面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口黑色的大锅凌空而来,稳稳地把空净接住,转着圈儿把他送到了地上。
唐越见宋丸子的大黑锅飞了过来,精神一振,手中的金针终于稳稳刺下。
“嗷!!!”
眼睛受创,牛疼到癫狂,唐越手中的牛毛再抓不住,整个人也将将要从牛头上被甩下来,他双手抱着牛鼻子,看不见自己身后的危机。
牛蹄乱踏,一地飞沙,在匆忙躲避中,王海生看见牛头将要撞到一棵大树上,连忙喊着让唐越松手,别再呆在牛头上。
从锅里翻身出来的空净见到唐越危险,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手持禅杖又冲了过去,这次,他不再跳上牛背,而是从后侧方用禅杖直击牛腹。
形势危急,他内里运转到最快,身上一道金光乍起,将禅杖刺入到了牛腹中。
牛血汹涌洒下,溅了他一头一身,空净以前所未有的利落身手躲过牛蹄的踩踏,再次腾空而起,在牛腹上又添一条血口。
接连受创的巨牛调转方向,又往空净这里奔来,那年轻和尚单手离于胸前,打弯了的禅杖还立在地上。
待到牛冲过来,他拔地直上,从牛鼻子上把唐越带了下来。
落地的片刻,唐越听见了空净的闷哼。
牛角袭来,空净把他往外一推,转身又迎了上去。
巨牛追着空净不放,速度越来越快,任由唐越使出百般兵器,也不能让它有丝毫分神。
“血!牛见不得红!”看着空净几次从牛蹄下死里逃生,王海生突然大叫了一声,他一把扯开身上的短褂,看了一眼,是在太短,遮不下血人似的空净。
“啊啊啊!宋姐姐!求锅救命啊!”
站在十丈外刚刚还在研究一种树叶的宋丸子抬起头,瞧见了光着膀子的王海生急到要死的样子。
“宋姐姐!求你拿锅把空净大师扣起来。”
说完,王海生一手拿刀,一手挥动着手里的褂子又冲了上去,路过地上未干的牛血,他把褂子扔进去踩了几脚又拎出来。
“嘿!大牛!你看我!你爷爷我红了!”
地上的大黑锅如他所想地动了,却并不是扣住空净,然后飞到空中,重重地砸上了牛头。
“嗡——”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密林为之一静。
趁着牛被砸懵,再次跳起,以禅杖重击另一只牛眼。
牛头上被大黑锅砸到的地方有一股牛毛烧焦的气味。
巨牛仰头痛叫了一声,牛角横冲直撞,四蹄踩得地将崩塌,却因为两眼不能视而徒劳无功。
……
等到巨牛终于轰然倒下,王海生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前一直看不见那道白色的光柱,因为那牛的身形巨大,把光柱挡得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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