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道上,浑身暮气的中年与美妇前后而行。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两位能与菩萨和大罗仙尊交手的镇南将军。
“虽然没有把事态闹大,但是菩提教毕竟是出手了。”
凤曦情绪有些阴郁,无论是严兄还是千手菩萨,都是默契的控制了斗法时的气息,没有让周遭大府陷入慌乱。
但两位三品强者的交手,已然证明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我有预感,大南洲近日就会彻底乱起来。”她深吸一口气。
“不用预感了。”
羊明礼随手抽出一封名单递过去:“这是我神朝南洲辖域内的那些仙门,据斩妖司监察,已有大半数在悄然撤离出去,百姓尚有故土不可轻离的想法,这些修士,又为何接连抛弃经营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仙家宝地?”
他面露冷笑,自问自答道:“无非就是提前收到了风声,想要隐世避祸罢了。”
说着,羊明礼回身瞥一眼凤曦:“朝廷至今还在等仙庭的回应,照老夫看,怕是等不到了。”
七宝菩萨讲法之事,本就是一个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讯号。
只是自己等人还心存侥幸,以为这是单独一个菩提教的意思,现在看来,神朝已经颇有几分被天地孤立的味道。
“怪不得你这般谨慎,所以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凤曦接过那封名单,简单扫了一遍,真当是触目惊心。
这些留在神朝范围内的仙门,能有个六品天仙当宗主都不错了,随便一位封号将军出手都能将其镇压。
但见微知著,以小观大,这些仙门的传承都是来自真正的三仙教众,可以说是半个徒子徒孙。
若是以他们为脉络去追寻根本,这份名单的后面近乎牵扯到了大半个三仙教。
“想要什么……”
羊明礼将这句话咀嚼了两遍,眼中森寒愈发浓郁:“你就没有发现么,从上次七宝菩萨讲法,朝廷派人控制莲台法的传播开始,下面就开始颇有微词,哪怕明面上听从,但别说寻常百姓,就算是朝廷差人,心里也觉得是我等断绝了他们的前程。”
“还有玉池仙门的猿妖,又让这抹对朝廷的不满愈演愈烈,有不少南洲知府都已经察觉到了皇气的动荡和削弱。”
羊明礼的话语让凤曦缓缓蹙紧了眉头:“既然你都看得如此清晰了,上次为何还主张把那猿妖放回去……”
“宰了自然轻松,但你如何证明这猿妖是从仙门而来的,在百姓眼里,他们只会认为这是朝廷式微,已经震慑不住妖魔,一次还好,若是三番五次,接连不断,乃至于到我等都管不完的时候呢?等到这个时候,仙门再派人出手,解决此祸,你可知凡事就怕对比的道理!”
说到这里,羊明礼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论实力,人皇远不如三教的教主,但他能与仙庭共治人间,就是因为手握着漫天的皇气,可这些皇气并不是凭空而生,更非天生就该他掌管。
之所以有现在的局面,乃是朝廷给了苍生漫长的静谧祥和,方才换取来他们对朝廷的信任。
“这对三教来说有什么好处?”凤曦不解的侧眸看去。
人间皇气对那些修士而言,也是极佳的修行宝药,将这宝药就此毁去,难道菩提教的修士又打算滚回去继续渡肉身劫,三仙教的打算继续满天地的寻找劫力宝药,至于正神教,也不再需要香火补充神力了?
闻言,羊明礼突然有些谨慎的朝四周逡巡一圈,随即才收回眸光,脸色已经黑沉的能滴出水来:“人皇建立仙部,招揽我等,难道没有取代天庭的想法?既然如此,仙庭想要再换一个人皇,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所谓乱世出英雄。”
“我收到风声,三仙教已有不少名声赫赫的年轻一辈有出山的打算。”
“譬如万羽仙门的青鸾仙将,神虚仙门的洪雷道人,玉池仙门的天冬仙子……”
羊明礼每念出一个名字,神情间的杀机便涌上些许:“掀起天下乱世,再由这些天骄入红尘拯救苦难,趁机大捞皇气提升自己的同时,若是气运加身,最后再尝试着走到那个位置上。”
“这神朝便易主了!”
话音落下,这中年人身上的暮气愈发显眼,满头的花白有些刺眼。
他苦笑一声:“再反观我神朝,哪怕是强者汇聚的斩妖司,大部分身上都背着事情,若是强行将他们推到明面上,不等与这些天骄相争,恐怕就要先被天庭捉到斩妖台去砍了。”
“至于底细干净的那些,又要拥有足够的天资和实力,你自己寻寻,我大南洲有这样的人吗?”
“烟岚还不错,就是太年轻了些,修为太低。”凤曦沉吟许久,无奈摇头,至于别的年轻一辈,比如新得了封号的南阳之流,更是连提起的必要都没有。
能跻身五品的修士,皆是旁人眼中的巍峨高山。
但当山脉成群,却也有个高矮之分。
“那不就得了,这乱世之势无法可阻,又找不到人与三教抗衡,世间安有双全法,既然我等胜不了,至少也要拉着对方一起输。”
羊明礼终于吐出一口气来:“我将那猿妖送回去,便是要让世人看清,这祸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欲要养寇自重,想得美!”
百姓不信朝廷,顶多让皇气薄弱,但这皇气也绝不能让那群三教修士给吃了去,方才能给朝廷留出足够的转圜余地。
“会死很多人的。”凤曦闭上了眼眸。
三教这次的手段,可谓是周全至极,配合完美。
先拿出真经,引得世人心思驳杂,再放出妖魔,让那人心惶惶。
在这种时候,人人自危,每当有人因妖祸而亡,自然就会责怪到朝廷身上,为何不让他们修行真经自保。
“你可还记得仙部因何而创办?”
羊明礼嗤了一声,那场因为得罪了仙官而导致的大旱,让那无垠之地寸草不生,人畜尽绝,自那以后,才有了自己等人存在的意义。
若是神朝真的易主,没了人皇的掣肘,那这种事情,以后只会变成常态。
人皇以万世祥和去向百姓换取这漫天皇气,但那群高高在上的仙人,更习惯以雷霆之威,来迫使这红尘苍生臣服,更加省事和方便。
不入凡尘,却想管辖凡人,岂不荒谬。
“我比姓严的更能认清自己,在三教面前,你我皆是蝼蚁,救不了这世道,只能尽力拖延时间。”
“哪怕帮不上忙,也少闯点祸。”
“我知道你又想帮他看顾那九府,但我提醒你一句,以他那犟脾气,不真正吃个大亏,其想法绝不会改变,在这种时候,你我三人必须同气连枝,不得有任何异心,否则待他养好伤,还会继续这般行事。”
羊明礼扔下这句话,径直腾云驾雾而去:“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
美妇立在原地,取出三封早已准备好的书信,这本来是打算寄给巫山烟岚还有那位南阳的。
她盯着书信许久,缓缓将它们又收了起来。
……
涧阳府,沈宅。
“我也先回了,关于太虚道法的事情,若是有什么疑惑,直接给我传信就是。”
叶岚走至院外,朝着沈仪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虽然这青年看起来和往日并无什么区别,但她却莫名从对方的眼眸中捕捉到了几分按捺不下去的杀气和躁意。
对于修行太虚道法的修士而言,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巫山则是慢慢的踱出小院,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早就提醒过几人的恶果,如今还是来了,这次运气好,严老爷子正好在,方才渡过一劫。
那下次呢?
严老爷子还能在吗,就算在,他那副重伤之躯,又还能伤的起几次。
这次分家的事情,到底意义何在,难道目的就是为了整死这个倔驴般的镇南将军?
“路上小心。”
沈仪拱手道别。
他正准备转身回去,却发现旁边传来了一阵气息波动。
在三人的注视下,一道佝偻矮小的身影从地面涌现而出,双手持拐,枯槁面容上携着几分愁意。
正是涧阳府土地公闵知言,也算是将沈仪带进斩妖司的引路人。
只是再次相见,气氛却莫名尴尬了许多。
“我先走了。”
巫山淡淡瞥了这老头一眼,头也不回的朝前方迈步而去。
朝廷和土地公原本亲密无间的同盟的关系,在上次玉池仙门猿妖闹事,而那三府土地知情不言之后,就算是彻底破裂了。
哪怕是叶岚,也仅是客气的点了点下颌。
“……”
闵知言揉了揉老脸,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了一道轻声细语:“小老儿参见几位大人。”
有的事情是没办法分说的。
就算知情不言的三位土地中并没有自己,他刚刚收到风声,便是朝涧阳府城赶来,到的时候猿妖已经被擒获。
但在神朝眼中,土地就是仙官,那就是一伙的。
不过这也是实话,闵知言自己心里也清楚,若是仙庭真下了旨意,他是绝对无法忤逆的。
“您有事找我?”
沈仪伸手相迎,没有过多寒暄,这位土地爷能在这种情况下还登门过来,必然是遇到了急事。
“我……”
闵知言放下手掌,全然没想到,唯一待自己与先前无异的,竟然是这个他口口声声说要盯着对方,满怀忌惮的沈仪。
当然,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短短时间内,这个从穷乡僻壤而来的散修,已然成为了能和烟岚巫山等人平起平坐的存在。
“我就不进去了。”
他摆摆手,苦笑道:“今日登门,乃是有要事相告,说完便走。”
闵知言举起拐杖,朝着涧阳周遭三府紧挨的方向指去:“沈大人可知道附近仙门大多人去楼空的事情?而这些仙门中有十六座,它们的仙门宝地,本就是当初正神教为了镇压邪魔而布置,被三仙教的徒子徒孙借用。”
“他们撤走的同时,也带走了宗门内的镇物,那座镇妖塔,快要塌了……”
“还望沈大人早做准备,莫要让那其中妖魔逃窜而走,其中妖魔或许实力不如几位大人,但胜在数量众多,若是遁入世间,恐怕附近几府都要遭难!”
“……”
随着土地公的话音落下。
巫山远走的步伐微微一滞,他回首瞥了眼几人,眼中泛起几分犹豫。
显然,在菩提教之后,三仙教也是不甘示弱,再次耍起了阴招。
而且这消息还是他已经毫无信任的仙官送来的。
想到这里,巫山缓缓收回眸光,仿若未闻般的祭出祥云,径直掠空而去。
所幸当初已经分好了地方,现在倒是不用扯皮了。
“这……”
闵知言有些愣神的看着巫山消失在天幕,疑惑回头看向两人。
“呼。”
叶岚略感头疼的揉揉眉心,看向沈仪:“不必管他,你且坐镇涧阳,我那边暂时也没什么事情,帮你先看着西山和临河二府,至于严老爷子……且让他先歇一下吧。”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现在另外两位镇南将军,都盯着这九府,就等着严将军出什么岔子。
以严老爷子的脾气,哪怕伤及根基,在这种情况下,必然也会亲自出面。
“放心,不会出事。”
她没有给沈仪拒绝的机会,甚至还担心他对处理这些事务不熟悉,径直取出玉简,帮忙通知了三府斩妖司和府衙做好抵御妖祸的准备。
叶岚放下玉简,这才干脆的化作剑光,没入太虚,直奔两座大府中间而去。
她的处理可谓是毫无问题。
封号将军的职责,本就是庇佑下辖的府城,只要府城不出事,其余的都可以慢慢解决。
“有两位坐镇,小老头儿就放心了。”
闵知言松了口气,拱手打算告辞。
就在这时,他却是注意到沈仪的神情变化。
只见这年轻人白皙俊秀的脸庞上,方才一直强忍的杀机,此刻却是一点点的涌现了出来。
他虽沉默盯着天幕,但整个人都是变得截然不同了起来。
曾在南洪的时候,沈仪就和玄庆前辈谈过,自己修行的意义,便是不愿被人压着。
但先前空中那方掠过的莲台,以及与那黑犬短暂的对视,却是让他再次回忆起了曾经那抹对于妖寿的贪婪和渴望。
“嘶。”
闵知言感受着周围那突然升腾而起的暴戾,莫名又想起了自己当初对于沈仪的评价。
天生杀命!
他果然没有看错,手上若无千千万万条亡魂,哪里汇聚的出这一身的凶恶煞气。
“沈大人……”闵知言只感觉,轻唤了一声。
“无妨,先过去看看。”
沈仪淡淡安慰了一句,下一刻,整个人便是踏入太虚,消失在了原地。
……
天幕当中。
巫山脚踏祥云,略有些无神的扫过下方。
菩提教和三仙教都开始朝着大南洲亮出了獠牙,斩妖司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修行之地。
几乎所有斩妖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否则谁会加入这种鬼地方。
巫山也有,只是相较于叶岚的事情,没那么复杂。
他出身都算不上正经的仙门,只是延续较久,与三仙教攀上了些许关系的家族罢了。
那仙门招惹了妖仙,携众多弟子暂时避祸而走,去寻找师尊保护。
妖仙紧随而至,干脆拿下面的诸多附庸势力撒气,而他所在的地方,即便在那些被撒气覆灭的势力中,都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那种。
不值一提。
巫山侥幸逃脱,一番机缘后,最后才入了斩妖司。
亏的是谨慎小心,这一路走来,终于离那妖仙所在的层次越来越近,从蜉蝣观天,变成了现在可以站在其面前仰望的程度。
被抛弃过的人,是很难再相信旁人的承诺的,故此,他从来就没打算跟着严老爷子胡闹,更不想和三教撕破脸皮。
他现在最怕的事情,便是自己在三教眼中,被打上“严老爷子”的标签。
这次若是出手了,别说三教,怕是连凤曦和羊明礼两位将军,都会认为他已经彻底入了严党。
故此,巫山这才如此刻意的想要撇清干系。
身为独苗。
大仇未报,如何敢死。
他可是在无数个日夜里,翻来覆去的想过,待到自己站在那妖仙面前时,会如何的解气,甚至连到时候要说的台词都反复琢磨了无数遍。
要是这些话没了机会说出来,那才是死了都不瞑目。
况且,抛开自己不谈,若这次真闹出点事情来,能让严将军悔悟,分家之事就此作罢,对于大南洲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
在四品修为的加持下,繁华的临河府映入他的视线,长街小巷上的欢声笑语尽数落入耳中。
巫山脚下的祥云愈发缓慢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兀的翻了个白眼:“奶奶的,老子就知道这破事儿是躲不过去的。”
只有被抛弃过的人,才更能理解那种绝望与茫然的滋味。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他咬咬牙,返身掠进了临河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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